一个时辰过后,马车在城楼前停驻。
城门戒严,夹道欢迎的百姓统统被赶走,冷清得不像在迎功臣,而像犯人被押解回京。城楼上下一水儿站岗的兵士,簇拥着一个身着暗纹织金绸衣的老宦官。
那宦官手执拂尘,面容白净,气定神闲地站在为首处,由一个城门禁军替他掌伞遮雪。
见车帘掀开,蔡无忧走上前,屈膝行礼,笑道:“奴才给世子殿下请安。七年不见,殿下风采依旧,倒是老奴老眼昏花,险些不敢认。”
肖凛微笑道:“蔡公公精神更胜当年。”
“哪里比得了殿下。”蔡无忧道,“太后娘娘常念叨殿下,说您这些年在西洲辛苦,盼着早日归京,好见一见。”
肖凛皮笑肉不笑地道:“有劳公公雪中辛苦一趟。既然太后心急,就快些启程,免得耽搁了时辰,失了礼数。”
蔡无忧冲着城楼禁军一挥手,人群立刻分出条宽敞的道来。
车帘放下,车马碾过积雪,发出轻微压裂声。肖凛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事情。
召他回京的圣旨,名义上是袭藩王之爵,实则是太后不放心他继续待在那山高皇帝远之处。他不得不去想,要怎么先过了太后那一关。
车马在皇城根停下,肖凛被扶下车坐上轮椅,由内监推着前往太液池觐见。
太后于太液池畔设宴,为他接风。
殿中早已列坐。皇帝与太后端坐上首,宗室王公依次落座。而最末处,坐着一道修长人影,朱砂锦衣的胸口处,隐约见重明神鸟的线纹轮廓。
是贺渡。
肖凛目光一掠,恰巧与他撞上。贺渡勾唇,轻轻一笑。
他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开,看向幕帘后上坐的二人。
珠帘挑开,陈太后凤冠上的流苏垂下,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气度从容端方。
元昭帝坐于她左侧,冕旒低垂,遮了大半张脸。
皇帝是太后养子,却没养出与她一般的威仪。他身宽体胖,身量矮小,裹着华丽龙袍略显肥腻。
肖凛被推到殿中,刚要起身行礼,太后抬手制止:“肖卿腿脚不便,不必多礼。”
他拢袖拱手:“臣参见太后,参见皇上。”
“近前来。”太后微抬下巴。
他推着轮椅往前,停在距御座不远处。太后握住他的手,在他脸上来回细看,道:“哀家听说你伤着了,重不重,如今可大好了?”
“好许多了,谢太后挂怀。”
太后道:“你辛苦了。”
“臣不敢当,为国守边是本分。”肖凛低眉道。
太后微笑,道:“肖卿立功边疆,自该赏赐。但你是藩王世子,不宜加官,哀家便赐你黄金千两,良田百亩,以示嘉奖。”
她看了眼旁边的皇帝。皇帝随即接话,一板一眼道:“世子与令尊鞠躬尽瘁,朕与太后都记在心里。若有想要的,直说便是。”
这赏,是该给的。肖氏一族为大楚拼到家破人亡,朝廷不能一毛不拔,却又怕他凭此军功开口要些天方夜谭的东西。虚情假意摆在台面,连肖凛都替他们累得慌。
然而现下不宜逞锋,他随口道:“臣听闻陛下藏有一柄古剑‘飘凤’,愿为一观。”
皇帝明显松了一口气,展颜道:“识货,赐你便是。”
“谢陛下。”
片刻后,蔡无忧捧着一把包裹着红绸的长剑来,奉与肖凛。
酒过三巡,太后向皇帝点头示意,皇帝立马举杯道:“虎父无犬子,宗室中与世子同龄的,哪个不是被父母宠着捧着,舍不得吃苦?偏偏你腿脚不便还要随父征战,九死一生,朕都心疼。”
肖凛同举杯,熟稔地说着场面话:“陛下言重了。父王常说‘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臣不敢忘。”
酒下肚,胃里火烧般疼起来。
“昨日听说你旧疾未愈,临进京了还犯了一回。”太后道。
肖凛平静回道:“太后恕罪。”
“这算什么罪?你当以身体为先。”太后道,“你在京中无宅,先下是住在何处?”
“京中驿馆可以落脚。”
太后道:“那怎么行,驿馆岂是养病的地方。”
“臣粗陋惯了,有处可住便好。”
太后叹道:“你是懂事,可旁人未必看得透。若你一直住在驿馆,只怕有人会以为哀家与皇帝怠慢功臣。哀家本也想赐你座宅子,只是修缮还要些时间。”
她说着,目光转向坐在末处的贺渡。
“贺卿。”
贺渡起身:“臣在。”
“哀家记得前些年赏你一宅,宽敞清净,你又无家累,最合适不过。”太后道,“不如让世子先住去你那,由你照拂。”
宴会上安静了一瞬,连丝竹管弦声都慢了半拍。
贺渡却毫不意外,悠然笑道:“臣遵旨,必定照顾好世子殿下。”
在座的众人全为肖凛倒吸了一口冷气。贺渡是什么人,谁不知他是太后手中最狠的一柄刀。这位世子今日进了他府门,明日连骨头能不能剩全都难说。
太后忌惮西洲王室,众人心知肚明,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替肖凛说话。
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去看肖凛的反应。然而,肖凛除了往嘴里泼了两杯酒,并没有反应。
当然,也没有吭声。
太后开口打破死寂:“怎么,肖卿,你不愿?”
肖凛抬眼,漆黑的眸子望向她。
“臣不敢,太后体恤,臣……感激不尽。”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贺渡:“叨扰了,贺大人。”
贺渡拱手还礼,笑道:“不叨扰。”
太后满意展颜,道:“你父王离世,哀家已与皇帝商议,择吉日加封你为新王。只是今日一看你面色憔悴,加封礼太过繁琐,祭天酬神往往要耗上一整日,哀家怕你身子吃不消。不如等你调养好,再行大典。”
肖凛谢恩,实际他没怎么听清楚后面的话。大概是酒的缘故,他耳朵里像有只蜜蜂嗡鸣。殿中每一言每一语,似都隔着重重帘帐传过来,模糊且吵闹。
他有点不记得宴席后半段都发生了什么,等再反应过来,席已经散了,人已经被姜敏推到了宫门口。
贺渡站在宫门外,肖凛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跟了上来,温和地道:“世子殿下,一同回去吧。”
肖凛身上哪儿哪儿都难受,尤其腹痛难忍,见了他更是头疼,道:“贺大人一向好意周全,今日也不例外。”
贺渡笑道:“殿下在京中无亲无故,太后吩咐过,要我多照拂一二。若殿下有任何不便处,尽可直言。”
“照拂?”肖凛咳了一声,“是奉命看着我吧。”
贺渡道:“若殿下想这样理解,也无妨。”
风吹过雪地,卷起几片雪花落在两人之间。
肖凛眼前金星直冒,有气无力地道:“贺大人,咱们萍水相逢,你就那么愿意和我住在一起吗?”
贺渡道:“殿下既为国之栋梁,我当然愿意亲近。”
肖凛听着这恭维话,跟吃了个苍蝇似的恶心。
贺渡道:“多思无益,你我都不能抗旨。外头天寒,不如早些回去。”
肖凛看着他,再一次没听清话,眼前金星越来越多,冷汗从后颈流进了狐裘里。
贺渡察觉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喊了他一声:“殿下?”
肖凛静静坐着,没了声音。
身子不受控制地从轮椅上滑了下去。
“殿下!”贺渡脸色一变,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他歪倒的身躯。怀里的人热得烫手,像接下了一团火。
姜敏慌了神,扑上去察看。他太焦急,完全忽略了他家主子正被人揽在怀里的事实。
贺渡严肃道:“他怎么了?”
“殿下早上起来就有些发热,刚才又喝了酒,怕是激了病症。”他急忙解释。
贺渡想起方才席间,他一个人喝了将近半坛子酒,立刻弯腰将肖凛抱起就往外跑。
“哎——”姜敏险些当场拔刀,急得直喊,“把殿下放下!”
贺渡头也不回:“不想让他出事,就跟上来。”
姜敏无计可施,见人已快跑得没影,只得一咬牙追了上去。
雪下得急了,贺渡脱下大氅,将人严严实实裹住,翻身上马,将他护在怀中,勒紧缰绳。
红鬃汗血马破开雪幕,一路疾驰,从朱雀大街一条岔路口转向坊间。
贺渡下马,把人抱下来,一脚踹开家门。
“快备热水,请太医!”
贺渡抱着肖凛闯入厢房,那具身体轻得惊人,仿佛抱着一只雪中冻僵的小兽。
他本想将人放在床榻上,看见肖凛湿透的衣摆与干净整洁的铺褥,又犹豫了。克服不了自己的洁癖,决定先把衣裳扒了再送他躺下。
他把肖凛放在躺椅上,刚要上手脱衣,姜敏一个箭步冲来,挡在两人之间,满脸戒备:“你干什么?”
贺渡无奈地道:“脱衣裳,一身水躺床上是嫌病得不够重吗?”
“不劳贵手,我来。”姜敏冷冰冰道。
贺渡只得退开,在一旁静候。
姜敏动作利落,将外袍绒裘一一解下。亵衣之下,那人四肢修长,身形挺拔,瘦却不弱,肌肉线条隐隐,是经年操兵打仗的痕迹,半点看不出残疾之相。
刚一把人放平,不知碰到了哪里,肖凛眉头一皱,低声哼了句“痛”,双手本能地护向腹部。
贺渡推开姜敏,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遍,未见外伤,俯身柔声问道:“哪儿疼?”
肖凛没有应声,只死死抱着下腹,额角渗出细汗。贺渡将他合抱的手掌掰开,指尖在小腹处试探地点了一下。
肖凛闷哼,身子蜷起,像只吃痛的虾米。
姜敏急急地提醒:“肚子,肚子,有箭伤。”
贺渡立刻上手把他最后一层亵衣也扒掉,里面厚厚绑了数圈的绷带露了出来,已被渗出的血水脓液染得一塌糊涂。
“拿剪刀来!”
贺渡强忍着上面的脏东西,裁开了绷带,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那中箭的角度极其刁钻,差之毫厘就让肖凛穿肠破肚。拔箭后的伤口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数道不知怎么来的伤口横贯腹部,把皮肤割得支离破碎。
伤口先前缝了针涂了药,本已经在愈合了。而酒力一催发,崩开了没长结实的痂,复开始发炎化脓。
贺渡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回头质问:“他伤成这样,怎还能喝酒?”
姜敏声音低下去:“殿下面对太后与陛下,怎能推辞?再说,前几日伤口都快好了,谁知……”
难怪这人会烧晕过去,身上带伤还一声不吭哐哐饮酒。伤口发炎到化脓肿胀,不烧才怪。幸而这是冬天,要是三伏时节,整个腹部肚皮都得让他糟蹋溃烂。
太后有交代,肖凛用医必须经宫中太医院。太医院院判齐彬很快挎着药箱赶到贺府。
一入偏厢便闻得药味与血腥味交杂。他掀开床帐一看,脸色顿变,惊道:“这是……西洲王世子吗?怎么弄成这样了?”
“伤口化脓,急发高热。”贺渡转头看向姜敏,“劳烦你同我府中的人去挑一身合适的衣裳,我不知道他身量几何。”
姜敏死死守在床边,不肯挪步。贺渡也不与他争,只道:“我不会对他怎样。他要死在我贺府,西洲王府与血骑营绝不会轻饶我,你可以放心。”
肖凛不能一直□□地躺在这,姜敏神色微变,咬了咬牙,道:“贺大人最好说到做到。”
他转身匆匆跑出屋去。
贺渡朝齐院判一点头:“快替他处理伤口。”
齐院判立刻上前诊察,一番望闻问切后,眉头越皱越紧:“旧伤裂口,缝线全崩,得清洗脓水,重新缝合。但是……”
齐院判看了贺渡一眼:“可能会很疼。”
“他撑得过战场,怎么会撑不过这点痛。”贺渡道,“命重要,请快一些。”
齐院判从药箱中取出金针与药线,道:“得找人压住殿下,他要挣扎就下不了针。”
“我来。”贺渡在床头坐下,伸手按住肖凛的双臂。
齐院判夹起数团泡过烈酒的棉花清洗伤口,接着以火炙过的金针引桑皮白线,一针一针穿过皮肉/缝合。
针刺入红肿化脓之处,发出细微的“吱嘎”声。
肖凛半梦半醒,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肚皮上绣花,本能地想蜷起身子,却因双臂被压制,只能在床上艰难地扭动,狼狈不堪。
“怎么挣得这么厉害?”贺渡看着他额角冷汗一串串往下掉,道。
齐院判一边下针,一边解释:“伤口触及脏腑,本就剧痛。又发炎成片脓肿,此时缝合,比寻常时疼百倍。殿下就算醒着,也得疼晕。”
肖凛因为晕得早,没有力气喊不出声,气息被喉咙挤压成嘶哑的呻吟。贺渡听着那一声声压抑到极致的呻吟,心也跟着抽抽。
说来奇怪,重明司的人手都不干净,他不止一次亲手取人性命,自以为见惯生死,此刻却有些不忍再看。
他没想过肖凛会是这个样子。
贺渡安坐京师,常听闻军报描绘他在西疆之战中一骑当千,战袍血透的风采。他当时还疑惑,双腿不良于行的人,究竟如何做到骑马拼枪。如今这个神话般的人物,却在自己面前,如此虚弱而痛苦地挣扎着。
撇开立场不论,单是眼前这一幕,也足以叫人心软。
西洲的担子原本不应落在一个双腿残疾、多病多灾的少年身上。更何况,他那时还年轻,太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