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凛!肖靖昀!”贺渡捂住他的口鼻,血却越流越急,一滴滴击在地上。他将人抱到床上,疾步冲到门口,厉声喝道,“传太医!快去传太医!再把秋白露找来!”
廊下瞌睡的姜敏吓了一大跳,跑进来看了一眼肖凛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都来不及质问贺渡发生何事,风一般地刮出去找人救命。
贺渡抽不出身去找布巾,不得不用衣袖擦拭他口鼻间不断涌出的血,手里一片温热粘腻。他将肖凛抬起,半抱入怀,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低下头,免得血倒灌入喉,呛住窒息。
满床是血,贺渡的手上衣上脸上也全是血。他紧紧抱着肖凛,唤道:“醒一醒,别睡,秋白露很快就来了!”
肖凛眼前已是一片眩白的光影,耳中声息尽失,天地都在远去。不过此时,他倒是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七年前,神武门外,他披挂出征那日,似乎也是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有一个人站在玉阶下的不起眼处,与他目光交会的瞬间,那人做了个口型,仿佛说了句什么。
肖凛当时不解,现在却冷不丁想起了这个细节,好像说的是——“平安归来”。
那人是谁来着?
想了半天想不起来。肖凛觉得有些累,很想睡,却总有细细碎碎的声音在耳边搅扰,让他无法平静入眠。
他竖起耳朵去听,却又听不清,只觉心烦,张口就骂:“你他妈能不能闭嘴!”
可一张口,他愣了,竟发不出声音。试着抬手,也抬不起来,浑身上下,连一根手指都动不得。
他慌乱起来,下意识挣扎,可那股如泥沼般的沉重疲惫很快又将他拖回去,力气一点点散掉。
算了,瞎折腾什么……睡一会吧。
他正要阖上眼,忽听耳边低低一声:“臭小子,这就要放弃了?”
他愕然,转头去看。宇文策正端坐在身旁,严厉地板着脸,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本侯从前怎么教你的,都忘了?”
“宇文叔叔!”肖凛扑过去,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我好想你!”
“多大人了,还起腻!”宇文策顶着他额头,把他推开,“坐直了!你还记得,咱们武人执戈,为的是什么?”
“黎民,苍生?”肖凛撇嘴,“关我屁事。”
话音未落,左脸又挨了一巴掌。他惊讶扭头,肖昕站在那,目光沉定如山:“执戈止戈。”
“父王!”肖凛惊道。
肖昕淡淡看了他一眼,道:“谁教给你如此消沉怯战?你姓肖,你就得肩负起整个西洲的责任。死,容易。活下去,才是本事。”
这让人耳朵起茧子的说教,又回来了!肖凛开始发觉事情有些不对了。这两个人,不都是死人来的吗,难道,自己也死了!
“不成,我还不想死!”他拼命挣扎起来。
“我一跟他讲道理他就要跑,瞧瞧这臭脾气。”肖昕指着他叹了口气,“侯爷,你给他惯坏了。”
宇文策大笑:“孩子嘛,开心就好。”
肖凛倒吸一口冷气!眼前一片白光突然似被大力撕扯开来,亲爹与养父的身影像被风卷走一般消散无踪。
下一瞬,他猛然睁开了眼!
熟悉的床帐花纹映入眼帘,肖凛第一反应是试着挪动身子。能动,这是好事。可还没动出半寸,就被一双手臂勒了回去。
他低头一看,自己正被人圈在怀里,那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寒光闪烁的银戒。
平静的呼吸声从背后传来,夹杂颈中溢出暖意缱绻的杜若香,那人似乎是睡着了。
“喂。”他试着喊人,一开口,声音却像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哑得不成样子。
想起身,无奈浑身无力,对方抱得又紧,根本挣不开。他只好抬起胳膊肘,狠狠往后杵了一下。
贺渡被戳醒,眼皮还半垂着,带着未散的睡意:“你醒了?”
“松开。”肖凛道。
“等等。”贺渡低声道,“手麻了。”
“……”肖凛半转过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你昏了多久,我就在这里多久。”贺渡的眼睛在黑暗中透着隐约的光华,他转动着快失去知觉的手腕,“怕你再吐血,躺着会呛死。”
“那不是正合你意?”肖凛哑着嗓子,仍不忘挖苦,“你先前不杀我,是顾忌血骑营吧?我病死了,不就省事了?”
贺渡无奈一笑:“少说几句吧,刚醒就挤兑人。”
“你还教训上我了。”肖凛顶了他一下,“好了没,赶紧放开。”
“先把药喝了。”贺渡顺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汤药,放在他嘴边,“你发烧了。”
肖凛低头喝了,苦得直皱眉。
贺渡拿过绢子替他擦嘴,道:“秋白露说,你不能再激动了。”
肖凛警觉道:“秋白露?他人来了?”
贺渡道:“这次运气好,找到他了。他在外面配药,现在没空进来。”
肖凛松了口气:“那就好,现在没心情听他骂我。”
他偏开头咳嗽两声,瘦削的脊背跟着抖。从后面抱着他,贺渡感受得到肖凛身上的肌肉线条,瘦,但一点都不软,结实得像钢板一样。只是因伤病,消磨了他的意气,让他从外表看上去苍白,内敛,甚至麻木得有点无欲无求。
贺渡看着他的后脑勺,怀里过高的体温让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手臂,埋怨道:“还说自己没有心病。”
肯定是秋白露跟他说的。肖凛不回答,又给了他一肘:“你要抱到什么时候,说第三遍了,放开。”
贺渡只得推着他,往他身下垫了个枕头,再抽身出来。
大概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他下床时肖凛清晰地听到了骨骼僵硬打开的“咔”声。
“喂。”肖凛看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贺渡拖了张凳子过来坐下,舒展了下僵直的背脊:“为什么要杀你?”
肖凛突然发病,倒是把脑子里的浆糊给烧干了。他道:“之前被你灌了**汤,差点忘了就算没有我,也不妨碍你对付司礼监。所以,为什么这么照顾我?”
“因为我想。”贺渡不假思索地道。
肖凛“嗤”了一声:“还跟我来这套,你我算是萍水相逢,立场又不同,你觉得说这种没意思的话,我会信么。“
贺渡笑而不语。
“到底为什么不杀我?”肖凛又问了一遍,今日不问出个缘故,他不会罢休。
贺渡仍不作声。
肖凛耐心耗光,侧身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将他从凳子上拽了下来:“说话。”
他其实没什么力气,贺渡不过顺着他,被拽得跪倒床前,双手撑着床沿直起身子。一抬头,正对上肖凛冒火的眼。
贺渡笑了一声:“至于吗?”
“至于。”肖凛斩钉截铁。
贺渡看了他一会儿,道:“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想让你活着,你要不在了,大楚就离完蛋不远了。”
肖凛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今年要不是殿下和血骑营有抗旨起兵的魄力,长安不说沦陷于狼旗铁蹄之下,也必受重创。”
肖凛抿了抿唇,道:“那又如何?以我现在的身体,短时间内管不了血骑营了。没了我,换个主帅是一样。”
贺渡摇头:“病总能治好。但血骑营统帅这个位置,不是谁都当得起,先前西洲军已经四分五裂,兵临城下还能绝处逢生,一统西洲军权的人,这天下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做得到。
西洲要削藩建州,势必要遣节度使分掌兵权,血骑营遭朝廷忌惮,拆分重组是迟早的事。狼旗虽退未灭,难保没有死灰复燃的一日。军权分散之下节度使之间难免争功卸责、互不信任,到时就算天兵天将下凡,也不可能再保得住长安。”
肖凛似被他衣领的布料烫了一下,手一抖,松开了他。
“……别说了。”肖凛转过头去。
“既然说了,就没有说一半再咽回去的道理,殿下。”贺渡爬起来,撑着床沿逼近他。肖凛向后一退,后背抵在床头。
贺渡望着他晦暗的眼睛:“长安在你们保护下歌舞升平了上百年,早忘了被侵略的滋味。坐享其成久了,谁还记得边地为他们承受过多少苦难,流过多少血,他们宁肯怀疑边地重兵会不会有朝一日将矛头指向自己,也不愿承认离了你们,长安就会岌岌可危!”
“我叫你不要说了!”肖凛皱起眉。
“说到你的痛处,就不愿意听了吗?”贺渡深深地凝望着肖凛的眼睛,“殿下心中愤懑难平,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你——”
“我什么?”贺渡一反常态咄咄逼人,“你们肖家把命都搭在战场上,你甚至肯为了中原安危,不惜抗旨也要跟旗人打,自以为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就觉得自己功劳大得很,所有人都该对你感恩戴德。让你失望了殿下,长安人不吃你这一套,他们只会觉得这是你该做的,这是你欠他们的!”
肖凛抵着他近在咫尺的胸口,话里强烈的紧逼感像一根弦勒住脖颈,让他喘不动气。
贺渡扯开他的手,把他手腕压在床上,让他没有任何遮挡地直面自己,道:“在长安最不该有的就是期待!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明明是天下人有负于你,你却为了一群背后捅你一刀的白眼狼,心灰意冷,把自己弄成这样,你不觉得可笑吗,世子殿下?”
肖凛后悔打开了贺渡的话匣子,汹涌而出的话语轻而易举戳穿了他多年积压的怨恨,不留情面地把他一颗心血淋淋地剖出来,摆到了明处。
他瞪着贺渡,胸口上下起伏,喘得太厉害,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贺渡顺势环住他颤抖的身躯,在他耳边一字一句道:“承认吧殿下,这就是世道。”
肖凛咬着牙推他,却挣脱不了他的钳制,混沌的思绪几乎把肖凛吞没,他慌不择路地道:“你走,出去,给我出去……”
贺渡站起来,俯视着他,像在看一只被束缚住利爪,磨平了野性的困兽。
他无声地笑起来,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门。
他在日光下站了一会,平息了心里的波澜。
秋白露在外头磨草药,碾子推得嘎吱嘎吱响。一道身影挡住了日光,他抬起头,道:“你怎么走路总没声,吓死人了!”
贺渡捻起一些药渣:“这是什么?”
秋白露道:“当归,给他泡水喝。”
“泡水,有用吗?”贺渡放在鼻下闻了闻,不止有当归的味,还混杂了其他补药。
“嫌没用就别喝,我还省功夫。”秋白露翻了个白眼,“我看他糟蹋自己,也没有想好的意思。”
贺渡道:“心病发作,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别太苛刻。”
“哟,他不是还死不承认有心病吗?”
“他是这样,死鸭子嘴硬。”
秋白露饶有兴致地道:“你们认识多久,你就替他说话。你俩现在算什么关系,朋友够得上吗?”
“勉强算吧。”
“勉强?”秋白露嘲弄道,“小子,这可远远不够啊。”
贺渡嘴角一挑:“你急什么呢。”
他想起肖凛坐在轮椅中的样子,沉默,倦怠,就如死灰枯槁一般,谁也不能把他和叱咤风云的血骑营统帅联想到一处。
可谁从一开始就是死灰一堆,谁没有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不过是被一次次的心寒消磨了而已。
在所有贺渡接触过的人里,肖凛是最不平易近人的一个。他习惯把自己装进壳子里,任谁伸手,都只能触到那层冰冷疏离,挖不开,凿不透。
肖凛裹得这样紧,早就无形中激起了贺渡的探知欲。他一次次地看向肖凛的眼睛,就是想洞穿他的伪装,侵略进他心底最深处,渴望看到那被压抑着的,疯狂、激进、忘却自我的另一面。
沉默和隐忍,从来不是一个故事的完美结局。只有被逼到绝境,才会让人生出不破不立的勇气。
贺渡的眼神不再以笑意掩饰。他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舌尖在牙齿上舔了一圈,好像门后是一只他追逐了很久的难缠猎物。
“想什么呢。”秋白露道,“你那什么表情,要吃人吗,怪吓人的。”
“肖凛么......”贺渡道,“他和别人不一样,威逼利诱对他没有一点用,软的硬的都不吃。要让他敞开心扉,只能攻心。”
他那身坚硬的外壳,只能用肮脏的现实,一点一点腐化侵蚀,直到彻底融化。
秋白露道:“今儿算吗?”
“算。”他道,“就是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秋白露耸肩,道:“死心眼儿,到底是肖昕的儿子,和他爹一样天真。不给他把长安的真面目看个透彻,他就总留着点幻想。”
贺渡道:“肖昕已经死了,别再提他。”
秋白露哼笑道:“他死不足惜。如果当年,肖昕率领的藩军没有退,你猜,肖凛的腿还会不会断?”
贺渡道:“他很聪明,不会想不到这些。”
秋白露道:“想得到,和做得到,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呢。”
贺渡道:“青冈石的事已经成了他心里一根刺,只要他往下查,我就有把握让他做得到。”
每天都在给自己加油
一定会把这个故事好好写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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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