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未时,阳光在圆荷之间撒下斑驳,姑娘小琴如美人鱼般钻出水面,她把头发编成长长的发辫垂在身前,一出水,胎发密绒绒粘在额上,浑身透出健康的生命力量。
风吹过身子,热意立马蒸腾,取而代之是凉嗖嗖的感觉。
“啊!太凉爽了。”这样喟叹一声,随即抱着一颗熟透的莲蓬上了岸。
也不知灵儿喂鸡怎么这样久,她苦等好一会儿都没碰上她,又贪着这里舒服,坐在湖心池上撕莲蓬吃。
也是这时,孟灵霜才匆匆出现,小琴早指着一旁挖好的莲藕找她抱怨,孟灵霜连连抱歉,“还不是方才有个外地客掉了东西在水中,我捞了上来追上他才完璧归赵。”
小琴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身上都湿了呢,不过,风一吹,她身上那层薄纱衣就显露出她姣好的身姿来,小琴不禁打趣一二,孟灵霜也不甘示弱,立刻下水,掬了一捧过去,顿时二人打闹起来,开心极了。
这样的日子她在丰州过了许多年,孟灵霜半点没想到,竟然这一年冬,事情发生了转变,也是她人生里的一次转折。
天寒地冻雪虐风饕的时节,田氏清晨出门奔着市集东的鱼鲙去,正巧碰上一对买卖双方当街发生争吵,出于好奇围观了片刻,但谁都意想不到她会误打误撞受伤。
肇事二人一见老妇人倒地不起瞬间慌了神,相互推诿。
田氏年迈身子骨脆,又因雪天地滑,冷不防这样摔倒就一病不起,大夫前来看诊也连连摇头,这是伤到了腰椎,只能躺着休养。
孟长生关心母亲,立马去按照大夫的药方抓药,田氏躺在榻上不住地喊疼,只能方氏和孟灵霜守在旁边照料着,端水递茶按摩,姑母孟纤纤将大夫送出门去,不忘问老人日后的情况何如。
说句实话,田氏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让整个孟家彼此埋怨,孟纤纤担心母亲,怨她好端端的上去凑什么热闹?又见着老太太整日躺在榻上唉声叹气不禁心烦气躁,嫌方氏照料不尽心等等。
方氏也自知照顾婆母是自己分内之事,然而大姑姐每日的白眼让她心里不好受,作为亲生女儿,也未曾见得她多么上心,此时此刻还要盯住她的脊梁骨来。
孟灵霜作为田氏嫡亲的孙女,自然在这场妯娌之争里讨不得好,唯独能当一二的,就是爹爹孟长生了。
按时服侍过母亲用药后,孟长生从外回来,市集上买了一坛黄酒半斤猪头肉送去姐姐房间,有意缓解妯娌矛盾。
也许是亲弟弟出马,孟纤纤倒是对方氏态度和缓许多,一家人就这样继续生活着,转头又到出船的季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河里的冰都消融,于是船队集合所有人马准备出海。
这一趟出去,孟长生说没有一两个月回不来,他们须得沿着运河下杭京,在镇江停留一阵子,等货物备齐再运送目的地,随后才能赶回丰州。
临走前,方氏拍拍他的背,把保平安的红符塞到了中衣里,“你放心去,家中还有我和大姑姐在,都会打理妥的。”
眼下正值初春,不似寒冬腊月那时艰苦,河里井里的水温了许多,在河边浣洗衣裳的人都比从前更多。
方氏每天一早都会抱着一篓脏衣服赶往水河边,婆母自从冬天摔到了腰,就不曾能下床走动,是以她的吃喝拉撒极为不便。
水河的流水潺潺,带着融化的凛冽一路向下游流去,找了块石头,方氏倒出衣裳,这才心惊这一月婆母的情况又恶化了许多,弄脏的床褥内衫多了不说,一件比一件稠厚。
方氏说不嫌弃是假的,但她作为媳妇儿,照顾公婆理所应当,于是手脚麻利地把这些物什涤净。
回到家,正巧碰上孟纤纤进屋和母亲说些私房话,方氏权当没听见那嘀嘀咕咕,而是寻了个朝阳处把衣裳晾上。
正是这会儿的功夫,外甥赵光大摇大摆进来,他刚下学堂,笔墨纸砚一应用具都大喇喇丢在一旁,转头和母亲要钱去和朋友吃酒去。
没有片刻,方氏在院子里头听见大姑姐的嗔怪,说他整天游手好闲就知道吃喝玩乐,不由也跟着摇头,她这个外甥子,弱冠年纪还在诵读幼孩书本,同龄的人哪个不是四书五经满腹诗文,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及第成名,真是叫人发愁。
将屋里屋外收拾妥当,给婆母煎的药也好了,方氏从炉灶上端下来,盛出一碗趁热服侍婆母用下。
如此一段时间,不但不见田氏病好身子爽利,反而气色还更差了,方氏也没有法子,汤药日日跟上,却不起作用,看来是老天爷做主,旁人干预不得。
等到孟长生回来,田氏已经面容干瘪不抵先前了,就躺在榻上,下身时不时传来异味,方氏总帮着清理也没有用处。
看着母亲情况大不如前反而急转直下,孟长生悲戚,可能他父母亲缘就要走到了这儿吧!
在家待了一段日子后,听说船队又要出海,孟长生这回拒绝了领头,说母亲身体抱恙,想多陪陪她,船长也没有为难,许了这次把他从人手里拿掉。
田氏病重,七月尚未熬过就去了,孟长生作为独子,披麻戴孝走过许多仪式才把田氏棺迁入祖坟,还没走出阴霾,家里孟纤纤就提议划分家产。
那间院子田氏从前说过归她,还有山后的半亩地契,当初作为陪嫁也到了她手,至于家里的一应用具还有爹娘留下的钱财一半儿归她一半儿归弟弟一家,也不枉他一走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在勤勤恳恳照料两位老人。
孟长生听完心凉至极,他还不曾走出母亲去世的阴霾姐姐就打起了家产的主意,理直气壮句句在理一般,简直不可思议。
而方氏知道后再好的脾气也怒了,上前与她争辩,但没想到,家里的房契早已经到了孟纤纤手上,是不知何时田氏给出去的。
虽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让婆母甘心把大半儿家产给自己女儿一家,方氏咽不下这口气,请了里正和众亲戚来评理。
说起孟长生一家在皇城还有房屋,里正也不禁偏袒起来,“你们的日子过得很好啦,你姐姐一家连间像样的宅子都没有。”
听到这儿,孟长生寒心,也怪他一走多年,丰州的亲友偏心姐姐也无可厚非,但,无论如何,这儿他是待不下去了,他当下只觉得自己是个外人,被至亲提防的外人,辛辛苦苦还讨不到好的外人。
方氏也早就看够了孟纤纤的嘴脸,当即就按照她说的那样,由里正和一些孟家的亲戚作证,拿走了一半的银钱,一家三口当晚就离开了这儿。
时隔多年,孟灵霜再度登船,沿着同样的路线和爹娘返还皇城,有些恍惚。
鸥鹭照样徘徊在灰色的海面上,船尾的桨打出浪涛来,伴着远处的夜色送她一家登岸进城。
在丰州住了多年,孟灵霜都快要忘记皇城是何模样了,只依稀记得那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常出没在巷子里,和玩伴们追逐跑闹,闻着街市的香磨油味,秋日河岸边的金桂香,最后化成一天的疲惫,进入好梦呼呼大睡。
坐在船上,孟灵霜比较了下,丰州天气干燥,不似幼时巷弄的日子更有江南水乡的味道,但哪个好哪个不好,她比较不出来。
都好。都是她过往的一部分。
不知怎么度过船上的漫长时间,等孟灵霜和爹娘下了客船,这才惊觉皇城这些年的变化。
记得走时渡口还是货集,存放了若干货品,有酒楼有客栈,但不多,多的是运货搬货的出力工,来来回回地搬,来来回回地走。
可如今,映入孟灵霜眼帘的,是货商一体的排布,从船上运下来的东西存放在岸边,由专人看管,货物垒的高高,走上百步就是来往各地的人住宿的酒楼,歌舞升平佳肴美馔隐约传来。附近的商贩卖首饰卖吃食卖茶卖酒等等,令人眼花缭乱,这里的热闹,仿佛书中记载的那样,沿河岸民生丰盈。
孟长生靠着记忆引妻子女儿回到巷弄,时隔多年,早有邻里搬出去,也有新人刚搬进来,踩着光滑的石板路,依稀辨认出往年的熟人,大家顿住脚步聊了起来,颇为惊讶,问及过往,又不免感慨万分。
当初,孟长生也没想到这一走竟是近十年,十年过去,他和妻子容貌沧桑了,女儿却长大了,出落的亭亭玉立。
孟灵霜推开旧家门,从前的记忆一时涌了上来,那时娘亲在桌边绣花,她就偶尔坐在她腿边陪着,数数打发时间,或是出门玩耍,晚上等爹爹一身酒味回来,她捏着鼻子说难闻。
那灶房,那卧间,那门槛下为了儿时她莫要被绊倒放置的石头还存在,此刻都在她眼波里流转。
想到点点滴滴,这里的场景,一草一木,还有从前的人,从前的玩伴,不免心下伤悲,孟灵霜这才忽的想起,“陆伯伯,言哥儿呢?”
他怕是还在等她捉蛐蛐儿回来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