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孟家老爷子将去,还不等过了午后未时,孟长生携妻子女儿就已经登船往老家方向赶,至少父亲走前他再见一眼!
一登舟,客船舟客甚多,不是寻亲访友便是异地办事,孟家一家三口寻了处位置坐下,方氏牵着女儿的手,透过剪窗看渐渐远去的渡口以及渡口外的酒楼、商货,言语间不由唏嘘。
当年孟家老爷子不允方氏进门,奈何孟长生与方氏感情甚笃一往情深,哪怕家里不许,他还是毅然决然娶了方氏,夫妻二人搬出去住,后来有了女儿,起名灵霜。
“灵儿瞧,那是白鸥。”方氏指着天上飞的鸟禽,耐心教给女儿。
丈夫坐在一旁不安地握紧了手,说起来自己也十分愧疚,搬出来这些年他鲜少问过家中状况,在皇城住的日子美满充盈,他几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有个家了,父母日渐衰迈,还等着他去照料。
可如今,等来的是一封父亲即将离世的家书,这一趟他未必还能见父亲一面,孟长生心底是深深的自责。
对着窗外看了会儿,辽阔的海天一线,舟船划过的波澜下,海水之深难以见底,方氏收回视线,把手盖在了丈夫手上,宽慰他:“生死天注定,咱们只能尽力而为就是了。”
坐在窗边的孟灵霜扭过身来,声音脆脆,“娘亲,我们何时回来?”
她刚走没多久就想着回去,方氏无奈一笑,揽着她的肩膀,“怎么,灵儿不想见见祖父祖母?你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他们呢!”
孟灵霜点点头,她从出生起就住在巷弄里,提到祖父祖母,想到的只是出了巷子遇见的卖荷花的阿婆,她日日都在那个位置卖荷花,格外亲切,还有镇上卖字画的爷爷,每次孟灵霜都能驻足看他写字好久。
只是,她还答应了言哥儿等他回来看他们斗蛐蛐儿呢!
女孩儿低下脑袋,有些落寞。
但很快,客船上的叫卖声将她注意转移,是两岸的和酥糖,来往客船会特意捯饬些来售卖给往来船客。
见到女儿盯着那小贩看,方氏给丈夫一个眼神示意,孟长生思忖这趟回去也不好空着手,而且,吃点糖心思能安分些,于是叫住糖贩子,买了两包。
得到甜滋滋的酥糖,孟灵霜小脸上洋溢起笑容,捧着细细品尝,味道真的不一样呢!
后来又在船上睡了几个时辰,不等到岸,就有船夫提示前面是丰州南渡口,大家打起精神,把行囊收拾看管好,准备下船。
孟家不算富裕,有间祖传的宅子在丰州,祖上世世代代都是丰州人,到了现在也是,宅院只有孟老爷子和田氏居住。
孟长生带着妻子女儿走了段路进城,又花钱雇了辆牛车这才顺利赶到孟家,但想不到,孟纤纤一家竟也住了进来。
一见到弟弟,孟纤纤哭嚎不止,还要抄起扫把殴打他一番,嘴里骂着他不孝,孟纤纤男人赵文和跟在旁边劝架,听见声音的田氏从房里走出来,颤颤巍巍直落泪,她这个儿子一走多年可算是甘愿回来了!
想是想的,念也是念的,但这些想念在一见到面的那刻全都化成了怨恨,田氏痛哭,孟长生跪在母亲面前骂自己不孝,方氏见状也拉着女儿一同跪在了一旁。
说到底孟长生是田氏亲生的儿子,她打骂一番过后还是怜惜,于是将人扶起,让他快进屋瞧瞧父亲。
听说父亲还没走,孟长生什么也顾不得,起身进了里屋瞧瞧父亲如何,方氏牵着女儿起身,没由来遭了大姑姐一道白眼。
也是,当初孟家本就不欢迎自己,长生带着她一走多年,他又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孟家如何不记恨自己,但不论如何,她已经跟着长生回来了,怎么也得在父母跟前尽尽孝才对。
于是方氏只当没看见,带着女儿跟上去,也好让她见见亲祖父母。
进了房间见到卧床的父亲,孟长生不住祷告还好自己赶来的及时,临别前能见上他爹一眼,多年不见,孟老爷子已经不是孟长生记忆里那个身子骨强硬,严肃的男人了,相反,他旧病复发,形容枯槁,头顶的发已然花白,一双手也老的不行。
握住父亲苍老的手在脸前,孟长生忍不住落泪,愧疚的心理冲垮了他内心的堤,“爹,是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膝下尽孝……”
方氏牵着女儿,让她也来见见从未见过的祖父一面,孟老爷子依稀还有意识,床前和珊珊赶来的儿子絮絮碎语。
一家人守在榻前,终究是送走了老爷子。但老爷子死前最后的话让方氏不由惊心,他说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田氏。
这些年田氏省吃俭用打理家里家外,日后没了他,不知道她会过得多凄惨,长生是家里唯一的男丁,照顾老母的责任落在他身上,他希望他能给田氏养老送终。
老人死前儿孙自当以他的心愿为重,孟长生也不例外,何况巨大的负罪感让他甘愿如此,于是连连应是,他一定为母亲养老送终,把前些年欠下的都弥补了。
也是这样,孟老爷子才安心合眼。
但对于方氏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她们匆匆赶来,什么心理准备都没有,一下子就要住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不禁心灰意冷。
但不论怎样,孟老爷子离去,还有他的丧葬要办,大家来不及多想,赶紧把东西都置办上,亲朋好友该知会的都要知会,不日将老爷子尸身下葬。
一连多天为了老爷子的葬礼孟家全家都吃睡不好,更尤其孟长生还须为老爷子守灵,精神状貌大不如前些天。
眼下方氏和女儿只能暂且将就着,两个挤在一间房里,隔着纸糊的窗,孟灵霜听着院外不时响起的炮仗声,有些害怕。
那是姑母的儿子,她的表哥赵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顽皮,上树掏鸟窝下水捉癞蛤蟆,半夜放炮这样的事更是没少干,不过好在,他只是顽劣,倒不会特意去捉弄人寻开心。
扭过头,方氏正在理床,她将自家带来的床褥铺好掖好,上上下下又打扫了一番,东西放在熟悉的位置这才彻底宽心。
“娘亲,灵儿要和娘亲还有爹爹住在这儿了么?”
闻言,方氏索性坐在床边,眉眼发愁,把孩子拥在怀里,“这里住着不似家里,灵儿可以适应吗?”
女人伸手摸着那细长的发辫,给女儿顺了顺,忽的听见她歪头懂事道:“嗯!”
“爹爹和娘亲在,灵儿就欢喜。”
也许是孩子的天真言语,也许是母女间的深刻情感,方氏松心了许多,感动不已。虽然她也不愿住在这儿寄人篱下,可到底事已至此,总不好立刻就打道回府。
也罢,先忍一忍,又能有多久呢?
方氏最开始抱着这样的想法劝说自己,可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待一忍竟是近十年。
孟老爷子离去后,对孟家的打击不小,最悲伤的莫过于田氏,她死了丈夫,又上了年纪,成日操心家里的鸡鸭、园里的菜,顽劣的外孙不够,还有生分的孙女和儿媳儿,一时之间心力交瘁,但好在身子骨硬朗,大半年便恢复了过来。
同住屋檐下,孟纤纤看在弟弟的份上对方氏母女还算和气,老爷子去世没过多久,还主动和孟长生商量着做些什么营生,三不五时也让丈夫赵文和出去帮忙打听。
孟家走出阴霾后,孟长生想着是该找些活计做,总不能坐吃山空,将前些年攒下的贴己花光。
想到从前一直经营于打酒的手艺,孟长生主动去镇上问那些酒肆要不要打酒的,但奈何这份活儿早有人做,他只能无功而返,再去琢磨些别的。
没过多久,赵文和带来了好消息,说是码头需要人手,先跟着搬货,若是可行下个月转做船工,跟着一同出海,工钱也有定数,是可靠的。
孟长生和方氏一合计,觉得可行,于是便接下了这份工。
最开始的确苦累,运送货物全凭蛮力,每天回来孟长生都浑身酸痛倒头就睡,方氏心疼他,也只能熬着灯每天多绣几针,同从前在皇城时那样做做女工补贴家用。
直到后面出海适应后,日子才好些。
可每次出海,都得十天半月才能回来,每每刮风下雨,方氏如何不担心长生那边的天气,日夜祈祷千万不要遇上狂风暴雨,平安归来才是。
对于孟灵霜来说,她也很少见到爹爹,但每次爹爹回来都会给她带来好东西,要么是打捞上来的蚌专门留给她开珍珠,要么就是别处的特产吃食,总之都不相同,教她期待。
做船工的几年出行都算顺利,未曾遇上大风大雨掀翻船只,工友们笑称是孟长生这个名字起了作用。
就这样,孟家的日子日复一日,而初来丰州的孟灵霜也逐渐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姑娘。
因为爹爹会水,偶尔船只回岸的日子他还把这个技能教给了她,故而孟灵霜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近水面,若是有机会,她还能潜入荷塘底替人挖藕,也没少得到回报。
想着自己也能靠这点挣钱补贴家里,孟灵霜和同样年岁的姑娘小琴相识,两人常一起去池子里挖藕。
但随着年纪增长,田氏不悦她出去抛头露面,孟灵霜听着祖母训话,也只能称是,不再如此,可与小琴之间的情分倒是没变,两人住得近,脾气秉性相投,时常一起玩耍。
乙巳年夏。
天明气盛暑气相接,东园荷花塘的水清澈见底,水面之上有斗大的粉荷,被绿叶举托,水面之下有细鱼抖尾,好不快活。
这样炎热的天,小琴答应着帮人挖藕采莲蓬,一方面图着下水凉爽,一方面也权当玩来着。
她不忘邀上孟灵霜一同前往,嘴上说着,自己下水采藕,叫她在岸上帮忙捆扎,两个人干一个人的活儿,到时候钱对半儿分,那说话时的小表情可爱极了。
孟灵霜当然乐意如此,两人多年的情分倒也不必分什么钱不钱的,小琴叫她做什么都是愿意的。于是姐妹两个相约在东园湖心池上见,她晚点过去,把祖母要她喂鸡的活做了,小琴欣然同意。
差不多是午时三刻日头最大的时候,孟灵霜喂完鸡,关上篱笆墙,换了身浅色有艳丽牡丹的薄裙这才匆匆赶来东园荷花塘。
顶着大太阳,秀气的影子都踩在脚下,孟灵霜却不见小琴身影,不知她钻去了水底何处,她只能在湖心池上等着。
阳光把她的皮肤晒得极透,暑气伴着水汽将她蒸的白里透红,为了解暑,女子毫不介意将小腿下的衣裙弄湿,荡在一处石块上,脚丫沾了水更显娇贵。
不知等了多久,女子手上摘了朵含苞欲放的荷花随意把玩,一抬头,远处的对话声伴着一条和春吊风信子香包游船渐近。
船体推开硕大的绿叶,映入眼帘的是船上一位面容清隽身着月华色锦袍的少年,他坐于中央听着其他人的谈话,眉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灵霜被这一眼惊艳到,露出个笑容。
只见游船在往岸边靠近,荷花瓣禁不住把玩掉了好几片在膝上,忽的又听见一声惊呼,抬头看去,原来是船上那位小郎君的玉佩不慎掉进了池塘,惹来众人无奈。
“这水不浅,怕是不好打捞啊!”
“哎呀,适才合该在下先起身,也不至于情形至此……”
一船人咂舌,为这意外懊恼连连,但隔着层层莲叶,一声淡淡的“罢了。”结束对话,掉了便掉了,与他无缘而已。
前来丰州的生意已经谈的差不多,这场游湖终了后他也该启程回去。
一船人接连登岸,明亮的光线下,孟灵霜瞧见水面上那艘空船轻轻晃动,附近莲叶跟着颤动不止。
稍琢磨一会儿,她把手上的莲花搁在一旁石头上,便轻盈的跃入水中,犹如鱼儿入水不溅起一点儿涟漪。
而那些离去的人慢悠悠踱步,再往外走就是他们此行携带的仆从车马,俱留在了东园之外。
这东园乃是丰州最为有名的地方,接天莲叶无穷碧,不等走远,那满池的荷花荷叶还能层层叠叠清楚映入眼帘。
忽而,一声“公子”由远及近,少年郎君回首,只看见斜阳下一女子追来,气喘吁吁。
孟灵霜生怕追不上他,但好在,对方没有走太快,“这是公子的玉佩吗?”
她握在手,对方这才看见,她这是浑身湿透,下水把这玉佩捞了上来,不禁凤眼微眯,看清了她的容貌,炽烈的阳光下,那张出水芙蓉般的脸庞撞了上来,一双莹润的眸子干净温柔。
她如精灵,出没于荷香碧水中,将这一幕伴着和风刻画进他的脑海。
褚宁想到,若是再遇见,他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