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名器谱 第43章 明月多情

话分两头。

蒙面人带着辜长屏和傀儡一路狂奔直到确保不会有人追来，他才将辜长屏放下，让她靠在粗壮的枯树边休息。

他拉下脸上的布巾，是个极为英俊的中年人，岁月只为他平添了风姿，“你伤的太重了，我先为你疗伤，等风声过去，我再送你回天音峰。你师父那个人虽然嘴硬得很，但最是护短，只要你肯认错，发誓再不下山牵扯到世俗中去，他定会保你余生平安。”

见辜长屏侧身躲开他，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一些，“你不必怕我，我是你的……”

辜长屏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谁。”

中年人有些意外，“你知道？”

“有人告诉我，如果我听他的话行事，自然会见到你。”

中年人的好奇心被吊得高起，“你为什么会想见我？”

辜长屏看着他冷笑，把人都要笑发毛后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人想要见一见素未谋面的亲生父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罢。”

“胡说八道！”中年人勃然大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道你口中那个让你听命行事的人是谁，但是你这样既是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的母亲！”

辜长屏反问，“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笃定我在信口开河？”

中年人深吸一口气，似在平复激烈的情绪，“旁的话先不要说了，你把身子养好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在见你之前，我多多少少都抱着期待，可真见了，却也不过如此。多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遍观世间何其多，想要寻个新意都寻不出来。一对侠侣结伴下山，男的被尘世浮华迷了眼，爱上了既有权势又有美貌的大长公主，辜负了曾经的恋人，偏偏女子情痴无悔，心血耗尽撒手西去。”辜长屏喃喃道，“师父和母亲都不止一次和我说，不要怪你，却没人告诉过我，原来你连我的存在都不知道。你说，我该怪谁？”

“长屏……”

他叹息的声音和辜长屏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在一起，让辜长屏想起永远被愁绪笼罩的母亲。

以明月为名的母亲在石壁上刻下八个字，谓“相思无解，情孽天定”，她手指上俱是鲜血，转头看着懵懂无知的女儿却也只能相顾无言。

直到有人找到他们独居的小筑来，抱起嚎啕大哭的辜长屏，几乎油尽灯枯的母亲说，“师兄，你带长屏走吧。”

后来成为她师父的人恨铁不成钢却又无可奈何。

她大一点以后会问师父，母亲时常一个人对着石壁念的话是什么意思，师父就会变得沉默，手握拂尘一甩，留给她一个背影。

等到她不需要向别人寻求答案的年纪，她咀嚼着母亲的话，却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在母亲的世界里，不幸是可以和因果业报挂上关系的。

母亲说，许是前生亏欠，所以她今生要还欠下父亲的情债。

可辜长屏只觉得是她太需要一个可以解释宣泄自己痛苦的出口。

如果这世上当真存在天道纲常，因果循环，那么为什么作恶的人可以纵情享乐声色犬马，纯良无辜的人反而落得轮回不收，在寂灭之地等待魂魄消散的下场？

她不甘心。

天道无眼，是天道欠她。

辜长屏笑着，只觉得万分讽刺，她抬起头看着身生父亲，空洞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华彩，她说，“师父说我的眼睛最像父亲，我母亲也总是看着这双眼流泪，他们告诉我如果有一天我的父亲看见我，他一定会认出来。”

那人嘴里虽然说着“不可能”，可想要触碰她脸庞的手却愈加颤抖。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辜长屏念着这首包含她母亲名讳的词，在中年人反应过来之前掷出夹在指间的迷雾弹，那还是当年她决意到中州去，师父塞在她包裹中给她以防万一的。天音峰特制，面对世上一等一的高手也可做保命之用。

可她不需保命，在她父亲几欲咯血地一声一声“长屏”的嘶吼中，她走向自己选择的命运。

她不需要漠南星救，也不需要别的人救。

她张开手臂堕入冰川。

在被吞没前，她先看见的是义无反顾追随她一道跳下来的傀儡。

时间仿佛倒流回她初入中州的那一年，那是她最为意气风发的一年。

师兄虽不在江湖日久，但不管走到哪里，却总能听到许多和师兄有关的过往事迹，遇上师兄的旧友，连带她也会被看起来有头有脸的人物们称呼一声小侠。

是以她除暴安良想要闯出一番天地的心愈发强烈，她想成为像师兄一样的人。

她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初见国公府的小世子谢斯年——

她转着手里的长笛将一票流寇踹倒在地，还能出气的继续冲她咧咧，“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你又可知道我是谁？”玉笛转到唇边，激昂的曲谱流出，“我师兄可是漠南星。”骄傲之情溢于言表。

她将缩在马车边惨白着一张脸却依旧清艳无双的小世子拉起，登云燕几下带着他飞掠出去。

小世子这下又不害怕了，反而缠着她要看那只笛子。

她在夜风中微笑，“你这人真是妙的很。”

小世子也笑，“我叫谢斯年，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谢斯年没有带她去筠都最出名的酒楼，而是在朱雀大街一个普通的小摊坐下。但是看他娴熟地和老板打招呼，问她有没有忌口的地方，她知道谢斯年不是在敷衍她，反倒是真把她当做朋友。

她的舌尖仿佛还能品尝到那天碗中汤的鲜甜，周遭摩肩擦踵，处处是烟火气。

谢斯年小心翼翼触碰着她摆在桌边的长笛，“这把笛子有名字吗？”

她痛痛快快打了一场架，消耗不小着实饿了，谢斯年的招牌推荐也不是唬人的，她满足地咽下嘴里的食物这才说道，“那是我母亲留给我的笛子，叫做‘不见君’。”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谢斯年念了一句诗，“听起来倒是有些凄清。”

不过他们那时十三四岁，不懂人世间的聚散离分总是身不由己，很快把不适宜的话题抛诸脑后，少年说她使的招式自己从未见过，仿佛只靠音律意念便能操纵人心，厉害非常。

她被夸得开心了，头一次不是因为师兄而有人崇拜自己，差点没直接把人收作俗世弟子。

“那你身后背着的是？”

“这可不能碰，我师父说这罩琴白布一撤便是不死不休，轻易不许我带出去，我还是偷偷带着了。”

……

他们自然而然熟识起来。

她站在庙会做面塑的手艺人前，已经抱了满怀的战利品还是在纠结到底要捏一个什么样的，“斯年，你觉得这个反弹琵琶的好看，还是这个奔月的好看？”

谢斯年说，“我觉得这个吹长笛的像你，最好看。”

她的脸悄悄红了，拿到想要的面人，少年男女并肩走在热闹的夜市中，她抬起手，“确实是这个面人最好看。”

孩童们举着鱼龙灯笑闹着奔跑，她不小心撞进谢斯年的怀中，少年说，“不是面人好看，是因为像你所以好看。”

那时他已经知晓她的故事，她的身世，他说，“山回路转不见君，如果是我，必不会让长屏看不见我，我喜欢你，我只愿同你，岁岁年年常相见。”

她露出一个笑来，虽然满脸通红，却丝毫不扭捏，“好啊，那便一言为定。”

“如果有一天我见不到你，那我一定会去找你，三界六道，四海八荒，哪怕神佛不允，我也一定会去找你，找到你。”

那真是很美很美的话。

辜长屏干涸的眼眶几乎要流出泪来，破败的傀儡用尽最后的气力抱住了她。

扑通。

扑通。

是落水的声音还是心跳的声音？

她无法分辨了。

从血液开始急速冻结，她再也不能分辨了。

“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玉明戈单膝跪在下方，待风玚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才开口道，“臣幸不辱命，已将辜长屏的尸首带回，就放在无涯殿的暗室中。”

“你做的很好。”风玚褒奖道。

“臣惶恐。”玉明戈道，“只是令君或许有所察觉。”

“这你无需忧虑。”玄衣纁裳的帝王将笔搁置，偏头对室内阴影处道，“师先生自然可以帮朕瞒天过海。”

玉明戈这才发现殿中还有一人，佝偻着的老者缓缓从阴影中走出，躬身称“诺”。

那是风玚上位初期，造成白玉京血流成河的叛乱罪首，师酉！

风玚挥手让玉明戈出去，玉明戈低着头，内廷行走的第一要义便是知道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直到走下殿外的石阶，玉明戈才惊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她在心中暗叹，白玉京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殿内风玚支着头，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良久他才道，“师先生，朕留下你一条命意欲何为你是知道的，如今该你回报朕了。”

“罪臣必定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天恩。”

风玚微笑，“朕便等着看。”

终于只剩下风玚一人，直到殿内昏暗他也没有传宫人入内掌灯，只有社鸦成群结队扑扇着翅膀落在檐角，它们发出嘶哑的鸣叫声打破一室寂静。

风玚陡然睁开久阖着漆黑的瞳仁，低声呢喃，“小长屏，死是很简单的事情，但你死后的事情就只能由朕做主了。”

不管怎么样，卷二总算是写完了，第一次写到这个字数，虽然因为拖得时间太久，草稿到处丢，自己都经常忘记自己的设定，有时候看到之前的笔记会发现诶诶诶是这样的吗？

但是还是要给自己一个大大的赞，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了！

以及，下一卷一定可以开始谈恋爱！

萧崇：我看难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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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明月多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