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白色又添了几层,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得停了。
床上的人,已经撤下氧气管。青紫此刻在这苍白上,显得狰狞可怖。
“医生,”床边男人声音也没好到哪里去,听上去嘶哑疲惫,“怎么样了,能醒吗?”
“你放心,病人被饿和着凉的伤害比较大,脸上的伤是看起来严重,都是皮外伤,身上的话,也没有重伤。倒是你,”医生话锋一转,“需要休息了。”
宴空山仔细听着,他到现在还后悔只卸掉了大胡子一只胳膊。
随着医生越走越远脚步声后,胥时谦缓缓将眼皮掀开一条缝。
床边已空无一人。
“李永琼?那个贷款的客户?”
洗手间里,传来男人压低嗓音的通话声。
听到这个答案,胥时谦并不惊讶,他在海边平房被冻醒时,自己做过分析,对他能恨到这一步的,只有近期被挖了祖坟的人。
他只是在两个人之间徘徊不定:李永琼或者段柏峰。
“还没醒,这几天我可能走不开,后面的事……就有劳张局了……”
洗手间的声音,是宴空山的,可语气里的沉稳与压迫,和平日里在他面前的模样判若两人。
胥时谦不敢确定是不是真的,毕竟,在生死之线,幻想过很多次。
洗手间门被推开的瞬间,床上的人重重地合上那条缝。
温热的大手,拨开额前碎发,从脸颊划过,最后停在干涸的把唇边。
“时谦…”声音也是温暖的,“快点醒过来。”
眼睫轻颤,胥时谦再也藏不住心中的秘密,明明自己已经埋得很深了。
“嗯…”病床上的人轻哼一声,“醒了。”
凝固的喉头并未好转,肺部的气体根本没办法向上运行,只能靠震动声带,发出半个残破的音节。
“好,我去叫医生。”
宴空山心尖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来回拉扯着,此刻,那线绷紧到极致。他凝视着眼前干涸的唇,一股不带任何欲|望的纯粹涌上心头,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怜惜……
用亲吻去湿润那片荒芜。
“不。”胥时谦拒绝,“我想静……一会儿。”
宴空山半起的身挪回床延,“好,听你的。”
两人四目相对,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宴空山以为他难受,“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胥时谦摇头,那双黝黑的眸子,眼底流转的微光像是渡了一层釉,是受尽委屈的深沉。
宴空山一手将人扶起,一手拿起床头的水杯,不冷不热的水被人细心地插|上吸管。
“喝点水。”
胥时谦听话的含住吸管,此刻,他喜欢这种被照顾的感觉。
温水下肚,不适感得到缓解。
宴空山张开双臂,把人轻轻拥入怀中,柔声安抚:“吓坏了吧。”
怀中人身体微颤,刚喝进去的水像是要从眼中流出,从一开始,他都没有任何恐惧,哪怕在洗车尾箱中,他也没害怕。
可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他禁闭的心门,恐惧这才后知后觉的涌了出来。
“没有,反正不是第一次,没那个时候怕。”胥时谦说。
后背上的手停下动作,显然被这话惊着了,“你以前也被……?想说就说给我听,不想说咱就不说。”
位于边陲的新安镇县,在二十几年前,更是破败混乱。
能集齐黄赌毒三大卡,这里的人,主业是打牌打麻将赌博,大街小巷充斥着牌馆麻将馆,还有老虎机。
胥时谦的父母也不例外,是赌桌上的狂热粉丝。
胥刚年轻时候有几分姿色,靠着外表迷惑住在歌舞厅上班的陈香玉。
刚开始,懵懂无知的少女,幻想爱情的同时以为找到了支柱,两人在一起没两个月,便怀上了胥时谦。
肚子日渐变大,胥刚见装都可以不用装了,便把陈香玉带回他真正意义上的家。
陈香玉在踏门那刻起,就后悔了。
这个所谓的家,不过是四垛四面透风的墙,哦,还有张专门打麻将的桌子和一个瘸腿老太太。
胥时谦还是个胎儿时,便遭遇过几次灭顶之灾。
但,他最终还是来了这个世界。
陈香玉生下他后,不再折腾,每天和胥刚两人吵吵架,打打麻将,反正有瘸腿老太太伺候着,这日子也不是没法过。
只是胥刚,不再满足现状,赌注越下越大,拆掉的东墙已经补不上西墙,他把主意打到了陈香玉身上,被后者的赌友打服后,在床上趴了几天。
胥时谦记得,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满天的雪花,像是刀子,剜着他的皮肉,因为太冷,他一路狂飙,只为让身体暖和点。
寒风呼啸中,结了冰的耳朵,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小孩儿想还是要和奶奶说下,他的耳朵已经肿得听不清了,思绪萦绕中,一个粗痞的声音打断他前进的路,“就是这个兔崽子吧,这下看绣花刚还拖不拖…”
胥时谦永远记得那袋子里的饲料味,一股酸腐的烂泥味。
孩子没回家,瘫在床的爸,好赌的妈并未发现。
只有那个瘸腿的奶,凌晨五点从麻将桌上找到陈香玉,一遍遍央求她去寻人。
“这么大个孩子了,能有啥子事嘛?”陈香玉打着哈欠,赢了点钱,心情还算不错。
早上,她回家吃饭,在院子里找到一团纸条。
【想要儿子,先把赌债还上】
——明晃晃的绑架。
字条是胥时谦本子上撕下来的,反面还有个被雪浸湿的100分。
看样子,有几个小时了,只是胥家人到了早上才发现。
陈香玉从厨房拿了把菜刀,直奔床铺,“姓胥的,你干的好事,不行又要赌,我他妈剁了你!!!”
瘸腿奶奶推开门,从脖子上取了块玉如来,老泪纵横长叹一声,“拿这个去换孩子吧……”
“我没有哭,我忘记具体有几个人了,但是我没有哭,也不害怕,我有佛主保佑。”胥时谦笑笑,牵扯到了嘴角伤口。
“我奶奶常说,佛主会保佑我。”胥时谦重复一句。
“是的,佛主会保佑你。”头顶传来男人温和坚定的声音。
胥时谦才意识到,对方的颈窝濡湿了,他不好意思抬头。
脸被双温暖的大手捧住,刚还堵得死死的气管,这下通了一半,另一半迫使呼吸声加重,温热的气息打在额头上,胥时谦看着眼前放大的喉结。
心跳漏了几拍,胥时谦听见嗡嗡嗡的响声,似耳鸣,又像脑鸣,男人干燥的唇和略微粗糙的胡茬同时印在额中央。
像是冬日里,被暖炉烫了一下,胥时谦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僵直的手,抚了抚怀中人的背,是热的,不是梦。
吻一触即放,胥时谦在温暖的怀抱里惊出一背冷汗。
这种亲密,是他们能做的吗?
他像只受惊的小鸟,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地想要挣脱这层网,覆在额上那片柔软,就是猎人手上的枪,崩掉了他所有的道德与伦理。
不行。
不能再这样沉沦下去,他还是个孩子,而且……他有女朋友!
心里的声音越大,手臂力量收得越紧。
一次,就这一次…
这个怀抱太过温暖了,温暖得像是时光触手,伸到二十年前,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孩子,也得到了安慰。
“你说你,真是废物,平时叫你干活时,跑得比兔子都快,现在让你跑,你又跑不动!”
回到家,陈香玉就开始暴躁输出。
“讨债鬼,真是前世欠你的,专门搞事情,要不是你,我至于困在这里和这个穷赌鬼过吗?”
“我也没叫你生我啊。”胥时谦倔强的说,表现出的是不合年龄的冷静。
“谦谦,来…来奶奶这里。”奶奶因为找他,本就瘸着的腿,犯了旧疾。
胥时谦靠近奶奶半躺着的床,伸着小手去给奶奶按摩。
“谦谦,好孙儿,痛吗?”
“你就别惯着他了,把儿子惯成这样,又想把孙子惯成他爸那样吗?”陈香玉追了进来,她有一肚子怨气,要趁胥刚躺床期间,全倒出来。
“不痛,奶奶。”胥时谦说。
奶奶满眼通红,“好好,好孙儿,佛主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说完,变戏法似的一手拿着两朵烤香菇,一手拿个皱皱巴巴烤地瓜给胥时谦。
“哼!”陈香玉嗤笑,后面的话胥时谦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的地瓜,真的很香。
即使满身风雪,他也不曾喊冷。
眼泪再次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和那个雪地里的孩子慢慢重叠在一起。
“别哭,我在这里,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宴空山用指腹轻轻拭去男人眼角的泪,他已经想好整死李永琼夫妇10086种方式了。
像是能看到他心中所想,胥时谦说:“让警察查到几个绑匪截止吧。”
宴空山手骤然一紧,眼中狠厉外泄:“?就算让他们去死,都不足以补偿你!”
胥时谦:“他们死不死,我不在意,但是他们的贷款还在美宁,倘若被刑拘,这坏账就砸手里了。”
宴空山:“……”
银行人,这该死的风险意识。
宴空山还想说点什么,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是行里的其他伙伴,他们说要来看你。”
后面半句,他用嘴型对胥时谦比划,以他对后者的了解,这个时候应该不会想被打扰。
胥时谦摆摆手。
“啊?已经到楼下了?”宴空山看胥时谦的眼色说话,“你们等等我,我下来。”
电话挂断后,胥时谦还未开口,宴空山急忙说:“别着急,我这就下去,把他们赶,不,请回去,说过两天再来,如何?”
胥时谦闷闷地“嗯”了一声,在宴空山的搀扶下,继续躺被子。
他现在不想见任何外人。
然而,有一个外人,在宴空山出门不久,不请自来……
来辣来辣,感谢宝宝们的等待[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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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