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县下午的太阳非常烈,人在太阳下是烤盘里的肉,没一会儿就能闻到焦臭的味道。樊倩站在日头下,任汪蕊怎么喊都喊不回来。
袁仔胳膊肘撑在柜台上,看着门口樊倩单薄瘦小的背影,抬抬下巴:“等啥呢?”
汪蕊站在柜台里,胯靠着台面和袁仔一起看樊倩,“等她段岸姐姐呢。她们俩约好一会一起玩儿去。”
“哟,她俩关系这么好啦。”
汪蕊瞟袁仔一眼,似笑非笑,没有接话。
袁仔接收到汪蕊那一眼笑,但没去深究对方的笑意里含着什么意思。他和汪蕊从二十出头就在这家火锅店工作。原本大家都是员工,后来老板死了,汪蕊接手了火锅店,袁仔就给汪蕊打工。
他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汪蕊都不会把他扫地出门,非常安于现状,于是这么多年以后,袁仔已经失去了对汪蕊的眼力见儿。
他盯着樊倩的小身影,左手摸摸靠在柜台上的右手问:“你这是打算养她了啊?人爹妈要是找过来你咋整?”
汪蕊送他一个白眼。
这时干完活儿回来的段岸已经背着包走到店门口。她一见樊倩,先给孩子一个大大的拥抱。虽然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但一大一小的脸上都带着笑。
汪蕊说:“等找过来再说吧。”
一股热风涌进来,段岸一只手撑着店门,半个人站在店里,另一只手上拎着双肩包,她像小时候放学那样,开开心心地说:“袁仔叔叔帮我拿一下。妈妈,我出去玩啦!”
说完这句话,段岸转身,搭着樊倩的肩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
“一会儿我买草莓的,给你买巧克力的,我们可以换着尝尝。”
樊倩的手背上都是湿漉漉的汗。她把手背贴到裙子上,努力想着怎么不让段岸搭着她的肩膀出汗,一心二用的说:“谢谢断案姐姐。这两种冰激淋我都没吃过。”
两人说话间拐了个弯,一个撑着红色雨棚的小卖部出现在她们面前。
段岸笑呵呵的跟小卖部老板打了声招呼,拉着樊倩来看冰柜里的冰激淋。她掀开冰柜上盖着的灰色棉被,隔着玻璃指指点点:“我小时候爱吃这个三色冰激淋,还有这个。”
“这个是什么?”樊倩问段岸指着的冰激淋。
“可爱多。我小时候爱吃草莓味的,现在爱吃巧克力的。”
段岸拉开冰柜,凉凉的冷气扑到樊倩脸上。她打了个哆嗦的时候,段岸已经把草莓可爱多从冰柜里拿出来了,“你选好了吗?也不一定要选我说的,别的也可以,你喜欢的就好。”
蝉叫的很急,一声又一声,海浪似的翻滚。樊倩拿着巧克力火炬冰激淋,跟在段岸身边,专心致志地小口小口舔着。
段岸给她咬过一口草莓可爱多,樊倩的嘴巴上就有粉色和棕黑色的奶油痕迹。她浑然不觉,段岸也觉得不着急擦。樊倩就带着一嘴冰激淋走在热的能烤死人的大街上。
她们两个要去阳县新开的水上乐园玩。一路上樊倩顾着吃冰激淋,来不及说话。段岸就充当那个话很多的大人:“你在家读书读到几年级啦?”
巧克力顺着蛋筒往手上流,樊倩连忙凑近舔一口,含糊的答:“初一。”
“那你成绩好不好?”
“不好。”樊倩摇头。她已经发现舔冰激淋赶不上冰激淋化的速度,再不舍得也开始用牙小口小口的咬着吃了。
“你们有月考吗?”
“有。”
“那你能考几分呀?”
其实段岸小时候也很讨厌别人问她学习成绩的。哪怕段岸的成绩没有什么不好提的,她也不喜欢。
但段岸在脑子里翻来覆去想了一小会儿,发现自己竟然除了读书以外没有什么可以问樊倩的了。
樊倩的巧克力火炬上好几处留着她小小的牙印,“不好说,有的时候二百多分,有的时候三百多分。我成绩很差,读书也不会有出息。”
段岸已经把可爱多吃得差不多了,她听着樊倩的话有点儿不高兴:“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啊?”樊倩扬起一张巧克力脸来。
段岸吃掉手上的蛋筒尖尖,拍了拍手掸掉蛋筒的碎屑,她说:“我觉得你不笨,你考两三百分应该是没有好好学。你们总分也是七百五是吧?”
“昂,七百五。”樊倩眨眨眼,但很快又挪开视线,继续专心致志地面对她的冰激淋。
“你是不是和田醒春一样,在家总要干活儿?没有时间学习。”
“我们家是卖梅菜的,我得帮着我妈腌梅菜呀。”
“那你爸爸呢?”
樊倩把巧克力吸溜进嘴里,“我爸爸咋啦?”
“你和你妈妈腌梅菜,你爸爸在干嘛?”
樊倩咽冰激淋的动作停了一下。巧克力缓缓滑到她的虎口,不凉,但腻着手不舒服,“不知道欸。在工作吧。”其实没什么工作。
早些年的时候爸爸还会下地种田,每到播种的季节,爸爸会去翻地。但是后来翻地的事情也不知道怎么就落到妈妈身上了。爸爸每天在家除了喝酒就是抽烟,偶尔的时候他会把弟弟架到肩头,带他去街上转转,给他买烤鸡吃。
段岸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停下脚步顶着烈日给樊倩擦手擦嘴,“他忙他的,你忙你的。等九月份开了学,你最好还是上学去。”
樊倩嘴里的巧克力很甜很甜,甜得有些发苦。她仰头,段岸的马尾辫顺着右肩垂下来,发梢停留在樊倩脸前一点点的距离。
段岸没有长出汪蕊的双眼皮,也没有遗传到段宁亭挺拔的鼻梁,但所有五官拼凑到她的脸上格外的和谐,让人看着就会觉得这个女人很好亲近。樊倩也总会被她的脸迷惑。
现在,樊倩带着一嘴很浓很浓的巧克力味道问:“姐姐,你是要赶我走吗?”
她余光看到段岸手上脏兮兮的纸巾,添了一句:“我会把冰激淋和出去玩的钱还给你的,你别让我回家好不好?”
段岸四处看了一下,没有找到垃圾桶。她捏着沾满巧克力的纸巾,看樊倩一脸惶恐,知道小姑娘想岔了。
“你已经在满天星干了一阵子了是吧?”
樊倩点点头。她是十八号找到的汪蕊,准确的说,干了八天了。
“其实我爸妈知道你未成年,也能猜到你不满国家最低用工年龄的。”这是实话,尽管樊倩到现在都没有告诉过她们自己几岁,但所有人都能猜到樊倩绝对不会超过十六岁。
樊倩想抿嘴,可手上的冰激淋越化越厉害了。她不得不先吃完,再和段岸讲话。
段岸看着她忙乱地吃,樊倩的头发很稀疏,颜色也是不健康的黄色。在她穿自己的衣服之前,段岸记得她似乎只有满天星的工作服能穿。
“我是学法律的,我和爸妈说过,哪怕赔钱也不能干违法的事情。可是她们明知道不能让你来打工,还是让你来了。”
段岸长这么大都是想着要帮人的。她有原则,但不是不近人情。
想到这里,段岸放缓了语气,对小姑娘说些肯定的话:“所以你不要担心,我和我爸妈都会帮你。我们不会赶你走的。”
樊倩咽下最后一口冰激淋。她咽的很大口,冰激淋凉到牙齿和嗓子。她没空去管,一味的向段岸确认:“真、真的吗?”
“真的。”
“真的不会赶我走?”
段岸摸摸她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发顶“真的不会赶你走。你做什么都不会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