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好了以后,田醒春特意看过许节当时给她描述过的角落。蜘蛛不知道去了哪里,它结的网破了,蛛丝在空中随风飘荡。
——
段岸浑身都僵住了。她不知道要怎么调动自己的五官,呼吸的方式都被丢到脑后。直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憋死,她才猛地从喉咙里呛出一口气。
“什么?什么意思?”
段岸茫然地看着田醒春,“什么意思啊?”
“什么叫许节是你害死的?田醒春,什么意思啊?”
段岸的世界只剩下这个问题,她除了“什么意思啊”以外说不出第二句话。
田醒春放下勺子。她看向段岸冷静从容地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额头上厚厚一层纱布在提醒着段岸:不到几个小时以前,田醒春真的在大街上发过疯。
“对不起。”田醒春木着脸,不知道在对谁为什么道歉,“我把许节害死了。”
段岸的手机里跳出高温预警提醒。今天阳县的温度比昨天更高,逼近人高烧时的体温。
段岸坐在冷气不足的病房里,周围乱糟糟的。有的病人在休息,有的家属拿着手机很大声的打视频。护士们提醒家属保持安静,她们走动时发出的散乱脚步声在段岸的耳朵里无限放大。
我把许节害死了。
田醒春说她把许节害死了。
而她要我找到杀死许节的凶手。
怒火冲刷着段岸的身体。她皱起眉头,但咧开嘴发出笑声。
哈,哈哈哈……疯了,都疯了。段岸以为自己在拯救田醒春,她把自己一个人当成两个用,一步步调查,接近,真相是她的当事人真的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疯子。
田醒春很淡漠地看着段岸笑。等到段岸的笑声停下来,她说:“你看起来好像疯了。”
被疯子说疯了,段岸笑过以后心态平和的出奇:“快了。”
段岸拍了拍被子,说:“讲讲吧,跟我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白粥味,咸鸭蛋味,汗味,人味,消毒水味中,田醒春久久凝视着银勺子上自己扭曲古怪的倒影,开始向段岸讲述她的往事。
——
我有一个妈。
这是田醒春的开场白。
段岸看着田醒春吃了一半的汪蕊熬的白粥,说:“嗯。”
我有一个妈。
她很瘦,田醒春捏捏自己的大臂给段岸比划,胳膊只有我半个细。她没有读过书,这辈子没有离开过我们村。去的最远的地方可能是我们村最西头的诊所。
但是她很厉害。她什么都会做。她瘦长的胳膊挥啊挥,脏兮兮的地板干净了,乱糟糟的柜子整齐了,饭菜也做好了。
我那时候很小,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会这么神奇。她怎么什么都能做。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妈妈都是这样的。
段岸点点头,从小到大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她只要喊‘妈妈’就能解决,妈妈是这样的。
在我小的时候,我妈会给我做梅干菜饼。
樊倩家是卖梅干菜的,我家不卖,我不知道我妈从哪学会做梅干菜。她经常会晒很多梅干菜,给我烙饼吃。
妈烙饼的时候会倒很多油,虽然奶奶总说她浪费,但是她说这样做出来的饼才会香。她烙的饼和我后来看见的外面卖的梅干菜饼也不大一样。现在外头卖的饼里梅干菜很少,白面很多。妈做的梅干菜饼白面很少,梅干菜很多,偶尔还会混点儿碎肉在里头。
刚烙出来的梅干菜饼非常非常香,也非常非常油。我用手抓着吃,油会顺着我的手一直流下来。现在人吃东西都爱健康,要减肥。但我小时候就爱吃那么油的饼,因为平时没得吃。
做梅干菜饼是很麻烦的事情。妈要和面揉面,还要提前腌梅干菜,洗菜切菜。所以我吃梅干菜饼的时候,只有爸不在家,或者妈没挨打的时候。
对,我还有一个爸。
段岸再度点点头。她也有一个爸,退休以前是大学老师,教现代汉语的。
我爸是在工地干活儿的。
他有时候要跟工地走,不在家。他不在家的时候,家里就我、我妈和我奶奶三个人。我奶奶白天要去别人家里做活,家里就剩下我和妈两个人。我妈那时候就会给我烙梅干菜饼。我拿一个马扎坐在灶边,妈一边烙,我一边吃。
但我爸也不是总能找到活儿干。
有一段时间他总在家里。他在家里,我就很少有梅干菜饼吃,妈还要挨打。
他打我妈。
拿扫帚,拿凳子,拿碗。他拿碗往我妈身上砸,我妈的头破了,血哗啦啦的流,很像是梅干菜饼的油顺着我的手掌那样一直往胳膊肘流。
田醒春说到这儿舔了舔嘴唇,段岸一阵颤栗:“那你害怕吗?”
怕。
田醒春说。但我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妈被打的话,我就没有梅干菜饼吃了。
但是我弄不明白爸为什么要打妈。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明明我也在场,就在爸妈身边,妈什么都没说,爸就打妈一巴掌。那巴掌很重,抽到她脸上的声音很像梅干菜饼下了热腾腾的油锅。
我太小、太笨、又太馋。爸在家的日子我很少吃梅干菜饼,于是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都能想到梅干菜饼。以至于到现在我看见梅干菜饼,闻到梅干菜饼,说起梅干菜饼,都会想到妈。
一个小孩和一个天天无缘无故挨打的女人。段岸听的心里难受。她皱着眉头心疼:“那阿姨……我是说,你妈妈现在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银勺子里,田醒春的倒影变得更加扭曲。她的脸被光影拉长变形,眼睛看不见了,只有两张被光影挤得窄小的嘴巴在动:不知道。妈跑了。
那天妈给我烙了一次梅干菜饼,让我吃了一张又一张。晚上,妈又挨了打。
我在家没有自己的房间。爸不在家时我跟着妈睡。爸回家以后我就睡在客厅的木头沙发上。妈用被子给我把沙发铺成一张床,我自己睡。
那天晚上我在客厅里听我妈挨打。那天爸打完的很早,我妈的哭声很快就没了。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正想睡觉的时候,爸妈房间的门打开了。我妈拿着一个小包从房间里走出来。
她在五斗柜里找了很多东西,粉色的纸,后来我知道那是钱。
妈拿着小包,临出门前看了我一眼。我怕她骂我这么晚还没睡觉,所以我闭上眼睛把被子扯过头顶藏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奶奶说,妈妈跑了,还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
“那时候你多大?”
饭盒里剩下的粥渐渐凝固,结出一层白色的膜。
田醒春伸出两根手指,回答了段岸的问题。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藏起来就好了。如果我没有藏起来,妈可能就不会走。
后来我和许节从家里逃出来,我时不时也会想起这件事。
那天晚上我要是去看看妈,她不会逃走。
那天晚上我要是不去看妈,许节就不会死。
田醒春说到这里咧着嘴,皱着眉,是个要哭不哭的样子。她的眼眶通红,但勺子的倒影让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许节出事的那天晚上,我闻到厂子外面有梅干菜饼的味道。那味道好像妈当年给我做的梅干菜饼。
“当年我没有去看,所以妈走了。”
“后来我去看了。但是许节死了。”
田醒春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颗摔下来,它们摔到白粥里,粉身碎骨,不留一丝痕迹。
“我害死的。”田醒春呜咽,“许节,是我害死的啊。”
“我不该去看看——我为什么要去看看呢?!”
——
两岁的田醒春牙还没有长全,吃梅干菜饼时就需要把饼先用口水抿软了再用大门牙咬下来。
妈妈在她身边的小马扎上坐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和饼一起抱在怀里。
田醒春含着饼,妈妈摸摸她稀疏的头发,喊她的名字。饼就快软下来了,她舍不得松开即将入口的油香,也觉得等一等再回妈妈的话也没什么关系。
但很快,田醒春的嘴巴被梅干菜饼的油腻住舌头。她动不了了,嘴里的香味变成恶心的味道。
她害怕的想吐。
因为她听见妈妈说:“春妹儿啊,人家都说有妈的地方就是家。你要没有家了该咋办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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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8月25日(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