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正式教授地球自转这一章节之前,樊倩就知道地球是会旋转的。
她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也不知道有一个叫做‘地球’的词汇。她会用最直白的话说:天和地在转圈圈啊。
妈妈听见以后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笑她说傻话,天和地怎么会转呢。
后来樊倩上了学,告诉妈妈地球是会自转的。她妈妈只上过三年学,听完以后懵懂地点头说:“怪不得你小时候总说天和地会转圈圈。”
而后妈妈又惊叹:“你可真敏感。”
现在樊倩靠坐在床上,段宁亭向她解释营养不良的意思。
段宁亭退休以前是大学老师,他解释事情也像上课,娓娓道来。樊倩听的不大认真,但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在段宁亭话与话的气口里,突然听到妈妈在说:“你可真敏感。”
地球时时刻刻都在自转,樊倩眼前段宁亭的脸也跟着一起转起来。他的声音不再,只剩一张嘴巴张张合合。
原来不是我敏感啊,樊倩想,原来我从小就会感受到的地球自转是饿的头晕啊。
“小樊。小樊?”
樊倩的嘴唇发白,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但她的眼神涣散,分明没有在看天花板。段宁亭及时停下讲解,喊她几声。
樊倩的睫毛抖了几下。她张了张嘴,下嘴唇在发抖,嗓音也在发抖:“我想妈妈了。”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的钻进每个人的鼻腔里,绝不辜负清洁工每天辛勤工作的成果。遥遥有一道慌乱的叫声,之后就是一阵阵低低的哀哭。这哭声像落雨前的阴云,随着风由远及近的靠向樊倩的病房。病房外的脚步声急匆匆的,不知道谁走了也不知道谁来了。
汪蕊提着饭盒,走进病房听见的第一句话就是樊倩想妈妈。她来不及反应,心先猛地一颤。
段宁亭听到妻子的脚步声也回头,夫妻二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无声叹息。
“小樊醒了,先吃点东西吧。”
汪蕊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打断病房里沉闷的气氛。樊倩转过头,她诚惶诚恐地想要坐起来,但上身抬起一半又摔回床上,“蕊姨,麻烦您了,太麻烦了,我没关系的……”
汪蕊走近,在段宁亭让出来的椅子上坐下。她把饭盒递给段宁亭,拍拍樊倩的手背,“没事儿,不麻烦的。你先喝粥,吃点东西。”
棕色的饭盒印着傻乎乎笑着的小熊,汪蕊把盖子打开,白粥冒着热腾腾的气,氤氲樊倩的视线。
汪蕊的五官柔和了,模糊了,她的皮肤变得黑黄,额上长出皱纹,眼睛变窄,鼻梁变挺,嘴唇变厚,变出樊倩妈妈的模样。
‘妈妈’把银勺递给她,说:“有点烫,慢慢吃。”
樊倩接过勺子,‘妈妈’又打开另一个饭盒。那饭盒里盛着刚炒好的白菜。白菜清汤寡水,‘妈妈’说她的脾胃虚,现在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等你身体好点再吃肉,你要多吃点啊。”‘妈妈’的眉头皱起来,原本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她担忧的握一握樊倩的胳膊,叹气说:“你确实太瘦了。”
樊倩捏着勺子,头低进碗里。她一口一口喝着白粥,带着咸味的温热米汤在身体里流淌。
“能吃就多吃一点。”汪蕊看着樊倩枯黄的发顶,她不自觉温言软语,“我怕没有味道,加了一点白糖。你会不会吃不惯?”
“不,不会。”樊倩使劲咽下粥。她抬起头来,不知道自己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拼命对汪蕊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很甜,很好吃。谢谢……蕊姨。”
樊倩又喝了几口粥,吃了几口白菜。这时站在病床床头一直背着手的段宁亭突然问:“段岸的饭送过去了吗?”
汪蕊翻了个白眼:“早送去了。我来之前先去了一趟。”
她的黑眼珠归位,大概是想缓解病房内的氛围,闲聊似的说:“不过她们忙着呢,说来了一个大案子。”
段宁亭纳闷:“咱阳县还能有大案子了?”
汪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樊倩:“嗯啊。说是一个姑娘在警察局门口举横幅,要还她清白什么的。她们忙得可乱了,我没太仔细听,把饭放下就走了。”
还她清白?
一口白粥呛进樊倩的嗓子里,她咳的脸红气喘,眼泪含在眼睛里。
汪蕊和段宁亭关切的话语被她排除在耳朵以外,樊倩心里重重砸下三个大字——田醒春!!
——
段岸接过骆律递来的纸巾擦掉额头上的汗,眼睛还是不敢离开那个黝黑的精瘦女人。
她在半个小时以前缓缓展开怀里的横幅,也为这场‘闹剧’拉开帷幕。
太阳光成为聚光灯,一束束打在她的身上。轮到她说台词了,但她不言不语,只是高高举起手上血书横幅,要人还她清白。
段岸第一时间抬头去看自己的带教律师骆嘉淼。
黑色西装的骆嘉淼站在她身边,和不远处静默高举横幅的女人成为两座对立的山。
“姐,您……额……”站在女人身边的同事们和段岸一样都是实习生,他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脑袋一片空白,干巴巴吐出几个字以后,求助的看向骆嘉淼。
骆嘉淼没有回应任何人投来的视线。她的手在段岸肩膀上用力按了一下以示安抚,快走几步上前,对举着横幅的女人绽出一个微笑:“您好。我是丘市平心律所的律师,我叫骆嘉淼,如果您能放下横幅和我说一说发生了什么事的话,我想我很愿意帮助您。”
田醒春透过骆嘉淼的眼镜去看她的眼睛。
这位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的律师,神情镇定从容,带着对田醒春接下来一定会听她话的自信面带微笑。她好像能把一切事情都算到,她好像对什么都不意外。
“诶——又是你!”
在田醒春做出任何反应的前一秒,熟悉的男人粗嗓子从田醒春身前传过来。
她认得那个声音,是阳县警察局的马警官。她和这位马警官相识多年,马警官也从一开始对她的礼貌敷衍变成粗鲁驱逐。
他穿着制服,从警局门前两条长条桌的中间穿过,指着田醒春的鼻子骂:“你怎么又来了!走!走开!”
骆嘉淼回头。她按下马警官伸出的胳膊说:“没关系,马警官。您别急,有什么话好好说。”
马警官摘下被汗蒸着的警官帽。
丘市要来大律师的事情他早早就听上头交代过了,要确保一切顺利,不能出现任何意外。前阵子他还和同事担心田醒春这疯女人每天都来警局门口静坐示威,要怎么解决她。结果前几天她没来,马警官以为她回心转意,也就没管。
万万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田醒春还是来了!
马警官用手撸了一把汗湿的脑袋,皱着眉对这位城里来的大律师说:“骆律你不知道哇,她是个疯子,基本上每天都来我们门口坐着示威,她的话不可以信的。”
“疯子?”骆嘉淼重新看向田醒春。
黑裤子白体恤黑皮带的田醒春看着确实有些古怪,但也不大像个‘疯子’。
马警官用手点一点太阳穴,“她这里有问题。领着残疾补助呐。”
“我不是疯子。”田醒春冷冷的盯着马警官。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顿了几秒钟,最终再度重复,“我不是疯子。”
阳光在田醒春的身上,被热的以为已经死了的蝉在这时突然开始鸣叫起来。它们叫得越来越大声,响亮的让人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
田醒春就在这一片聒噪的蝉鸣中掷地有声地说:“我不要律师,我要清白。许节不是意外死的,她在2005年8月29号被人杀害,马上要到她二十周年的忌日,我要你们还她清白,抓到凶手!”
马警官立即大叫,口中翻来覆去的是田醒春这么多年来听到最多的话,“那案子早都结了!”,“你说她不是意外死的你拿出证据来啊”,“你快走吧,这里不是给你闹事的地方”。
站在一边的骆嘉淼看看田醒春,又看看马警官。她往后退了两步,把这件一看就很混乱的事情交给当地警方处理。
蝉鸣声渐弱,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吹过来。骆嘉淼鬓角边的碎发被吹起,她的身后同时传来年轻有力的叫喊:“马警官!您让这位大姐过来!我来帮她!”
“段岸!”骆嘉淼的脑袋转到一半,呵斥先发制人。她身后原本坐在长条桌后面的实习律师已经站起来,上半身趴在桌子上,朝着前方探身。
她被骆嘉淼呵斥之后神情僵住一瞬,但很快就对自己的带教律师再度笑起来,“骆律,咱们来阳县不就是为了做法律援助的吗?我看这位大姐很需要我们帮忙啊!”
骆嘉淼的上嘴唇碰了碰下嘴唇,再度看向田醒春。
她被马警官推搡,但她并不离开。
她说,我只是想要真相。
她说,我知道你不会帮我,我会在这里等到愿意帮我的警察来。
她说,我不能让许节白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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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8月22日(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