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陆陆续续的鸣笛声将睡得昏昏沉沉的陈追忆吵醒,头脑还迷糊着,人已是拿起手机,对上自己艰难睁开的双眼,准备看看时间,他按了几下键却没反应,人开始莫名烦躁,竟又开始用劲按了几下。
还是没反应。
人已烦躁到要摔手机的程度,又想起自己上车时就将手机关机了,于是长按开机。
开车的王成英听到声音,往副驾的陈追忆看了一眼便猜出他的意图,收回视线转向斜前方的电子屏。
“八点四十五,已经到红牌镇了,肚子饿了吧,一会找个地方先吃饭。”
陈追忆揉搓眼睛击退睡意,却不回话,他手按着身旁的开窗键,想探头看看他接下来要生活的地方,顺带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醒醒神。
车窗刚开一半,王成英点主驾按钮直接升窗,问:“为什么不讲话?”
这下不用呼吸新鲜的空气醒神,王成英一句话,陈追忆分外清醒,清醒过来的他不想去看什么自己未来生活的地方,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等待着开机,一时没有说话,又或者内心在给自己打气,预备说些自己平时不敢说的话,但最终勇气不足,只道:“没什么好说的,你说吃饭就吃饭啊,什么事都你说了算。”
王成英心里不痛快。
她突然将车子猛得一转弯驶进新道,陈追忆没反应过来,刚刚开机的手机摔向脚边。
陈追忆火大,扭头怒视开车的王成英:“你干什么!”
“去吃晚饭。”她云淡风轻。
“我、不、饿。”他一字一句,重声说道。
“我饿了。”
“那你自己去吃,我要下车。”陈追忆近乎赌气。
王成英对陈追忆赌气的幼稚言论,感到厌烦,人竟也轻易的恼怒,她冷笑着说:“陈追忆,你今年几岁了?既然答应我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你这又是在干什么?一路上,没有一点好脸色的,我发现你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她一指陈追忆私自染的蓝头发,更是怒极,手指都在用力得生气:“你再看看你的头发,不成样子!”
脚边的手机接连不断得传来微信消息提示音,王成英的教育声也愈演愈烈,陈追忆耳朵在听,心却没有,他只一味地低头望着那忽明忽暗的手机屏幕,当清楚得看见17个来自郭宇的未接电话时,他终是在这段窒息的母子关系中,默默地流下了一滴脆弱的眼泪。
来自于母亲单方面的控诉,在到达吃饭的地点时才堪堪结束,车一停,王成英目光逼视着他,认真而又严肃地说着她的控诉结语:“以后不要这样对妈妈讲话。”
陈追忆习惯性的对母亲低头和讨好:“对不起。”
王成英也习惯性的接受陈追忆的低头和讨好,她点头应道:“先去吃饭吧。”
“好。”
陈追忆弯腰捡起手机,用力握着,静默了几秒钟将嗓子眼里憋着的那口气压了下去,开囗问询:“妈,我先跟郭宇回个电话。”
王成英已开车门起身走到车外了。
“行,你先跟我进去看看要吃什么,点好了再打电话吧。”王成英关车门的手顿了一下。
陈追忆没有任何胃口,刚想说随便应付一下,又及时刹住话头:“跟你一样就行。”
王成英知道儿子此时心情不佳——陈追忆从小到大就是一生气难过就什么都吃不下,王成英早已习惯,她也知道陈追忆被“发配”到这乡镇来上学难免心生不满,她都知道,都理解。只是陈追忆那一句:“什么事都你说了算。”让她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说教完陈追忆,王成英心头也有一丝愧疚,她头往车里探近,努力摆出一副微笑的样子,手向车前玻璃一指:“那前面有家甜品店,里面有一些面包点心之类的,你可以去买点,晚上饿了可以吃。”
陈追忆抬眼看向前面那不远不近的甜品店,点头应好。
王成英一离开,陈追忆就打开手机,一览微信界面,几乎就是郭宇和弟弟李晓文的消息轰炸,他没心情回,只退出给郭宇回了个电话。
等电话的同时,陈追忆开车门往王成英说的那个甜品店走去。
八点多的红牌镇人来人往的还算热闹,道路左边小吃摊零零散散的,右边则是各种菜馆,烧烤店,凉菜店……两边人都吵吵闹闹的,暖空气混合着杂七杂八的熟食味,直冲陈追忆的囗鼻,道路尽头还摆着两个垃圾桶,更是让那混乱的味道变得让人恶心起来,刚从车里空调出来的陈追忆冰冷的皮肤也渐渐的“腻”起来。
外热内又燥,这一路走来,陈追忆已经不止一次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了,他知道自己在一小镇顶着个极其招摇的蓝头发,是引人注意的。所以被人看,他觉得也正常。只是这些人看完之后还要低声议论几句且目光十分奇怪,充满莫名的恶意,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又别无他法。
众所周知在小镇里染头发的学生统一称为“混子”,当然会被人恶意揣测和议论,更何况,陈追忆的穿搭身段以及脸也很能让人忽视,而他自那件事后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注目。
电话“嘟”了好一会儿,才接通,郭宇的大嗓门直接从听筒传来:“姓陈的,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至于吗?!玩失踪呢?我他妈的担心死了,跑去你家,你弟说你转学什么意思?多大事儿啊就转学!是不是有病?你转学究竟是什么意思?”
“转学就是转学啊。”陈追忆有气无力,不想多说。
“你犯多大罪啊?!你妈给你发配到乡下去了。”
“有空来乡下看我。”陈追忆自嘲一笑。
“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会一直在那待到高考吧?”
陈追忆眼神一凛:“不可能!”
郭宇听陈追忆笃定的语气,紧张的心也松散下来,开始慰问起自己的兄弟:“怎么样啊?你应该到了吧?”
没有人回话。
“喂喂喂?人呢,妈耶!你这是到了哪个穷乡僻壤,没信号吗?”郭宇急了:“喂!陈追忆?”
就在不远处那个甜品店门口,有一男生目光像是钉在陈追忆脸上一样,一动不动的盯着,这行为对陈追忆来说已经是十分冒犯了,他忍了忍觉得没必要小题大做,但这人下一刻的行为让他彻底怒了,男生将钉在陈追忆脸上的目光转向了自己的手机,然后他举起手机对着有些距离的陈追忆,这姿势绝对是拍照。
陈追忆脑海里立马涌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有询问声、有争吵声、有斥责声,以及相机的拍摄声,他几乎是愣在原地,抬步不前。
陈追忆语气沉沉回了郭宇:“有人在拍我。”说罢,直接将手机揣进兜里,发挥他的大长腿优势,快步朝甜品店走。
郭宇也惊了:“应该不是那帮媒体吧……诶,陈追忆,你别冲动啊!”
陈追忆心里清楚那个人不是所谓的媒体,但他大脑已经没有多少理智,拍照这个行为几乎是触犯了陈追忆内心最深的底线,他来红牌镇读书也与媒体拍照骚扰有着很大的牵连,一时之间内心的怨、恨、气、怒,涌上心头。
陈追忆的继父李正宏因性骚扰公司女员工一事被网爆,女员工在网络上讨公道,网络上那些正义的使者也对李正宏的家人进行了开盒,身份信息,工作地址以及他孩子读书的学校。在舒城当地传得沸沸扬扬,不少记者蹲点拍人博流量,拍不到李正宏就去拍他名义上的儿子陈追忆,而他的亲生儿子李晓文在事发当天就请长假被李正宏送到他父母那了。
而陈追忆正值高中学习重要时期,不易请长假,他在学校待着好好的被议论,在校外被拍被逼问有一个性骚扰父亲的感受与看法,他烦不胜烦,直接怒喊让人滚。这正中记者的心,再次被上传到网络上。长时间莫名其妙的骚扰和莫名其妙的跟踪让他火大,他那次直接将人的摄像机摔了,引了不小矛盾,陈追忆被打了几拳,记者也受了不少伤,最后闹到公安局。
调解论责的时候,记者一直在那里胡搅蛮缠,觉得自己特别占理:“他先摔我机子的!那里面都是我工作的东西,很重要。”
“你的工作内容就是骚扰人吗?”
记者笑了,笑容恶劣:“说到骚扰,还比不上你的好爸爸。”
陈追忆不为所动,直接回击:“说到记者,你有记者证吗?”他低声骂道:“什么玩意儿?”
然后就迎来了记者单方面输出,陈追忆从始至终不回应,他只跟警察交流几句,就这样打了次架,进了次公安局,就被王成英发配到红牌镇读书了。
陈追忆总觉得王成英在以此惩罚自己,但他也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
甜品店“莎莉文”晚上只有路今安一人看店,他不敢随意外出走动,但心里又一直惦念着烤梨和烤红薯,人往店门口站立着,眯着眼盯着前方,想瞧瞧看那卖烤梨和烤红薯的大妈今日有没有过来摆摊。结果因为他的近视眼散光严重,而街道光线又微弱,路今安一时竟只看到一团乌漆抹黑的,他内心对自己的近视眼烦不胜烦,妥协准备回店里玩手机,就这时,心生一计,将手机举着对着前方,打开相机,直接放大加倍看,一边努力辨认着,一边还顺带着拍几张照片,想着实在不行一会儿看。
手机画面放大了十几倍,路今安眼睛贴着手机仔细端详着,迎面却来了个不速之客,挡了自己的镜头,路今安心生怪异,抬头只看到个面带凶色的陈追忆,手还直朝着自己的手机袭来:“你是不是有病?对着我拍。”
路今安在还没听清陈追忆的话时,就连忙条件反射般护住自己珍贵的的手机,手机没被抢走,他心也安了下来,呛人的话本能的从口中流出:“我看你才有病呢!谁拍你了?你是什么大明星吗?”
说到最后,还补了一句:“真是搞笑。”
在陈追忆兜里郭宇顿感不妙,忙着打圆场:“那啥,兄弟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今天来了个陌生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心情不好。”
路今安“豁”了声,不可思议:“心情不好就回家哭,莫名其妙。”
郭宇还想再说:“这不是……”陈追忆直接冷冷打断道:“你再多说一句!”
郭宇闭嘴了,他知晓今天这人也是撞到了枪口上——陈追忆刚到红牌镇,正满身的气,而他又对拍照一事极为敏感,此刻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拍没拍,看看相册就知道了。”陈追忆脸色铁青,对拍照一事很执着。
路今安对陈追忆的第一印象就是,长得人模狗样的,穿得也人模狗样的,说话为人那直接就是狗,咬的紧紧不放。
对此,路今安也不退让,毕竟这人一上来就抢自己的手机,还骂自己有病,他很难有好态度:“首先,我要澄清一下,你可能有点太自恋了,我没有想拍你,我只是想看看对面一个摊子的大妈有没有出摊,可能恰好你就站在那。其次,照片在我手机里,我想删就删,我想留着就留着。”
陈追忆直视着路今安,冷笑:“那我报警了。”
路今安气笑了,也是震惊了好几秒:“报警?搞笑的吧?”他心想一张恰好入镜的照片,至于这么斤斤计较嘛,上来还是一副要砍人的姿态。眼见陈追忆没有说话,而是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望着他,解锁手机,挂了与郭宇的电话又点进拨号,这是真的想报警,他不想再与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奇人”交流了,简直是在浪费自己的时间和人生。
还报警?
这人也是闲得慌。
但自己跟红牌镇的警察估计没有那么闲,没工夫陪陈追忆闹下去。
路今安摆手叫停:“我删,我给你删个干干净净。”他直接指纹解锁点进相册,将那几张放大的照片迅速删除。
陈追忆立马关上手机,他也讨厌麻烦,亦明白自己刚刚那一行为的确是脑子一热,在个破乡镇因这种小事报警,自己都觉得可笑。
这真是天地可鉴而又显而易见,路今安这顺手拍了几张照片,入镜的人有好几个,人群中也根本看不清陈追忆的人脸,甚至后面几张只有身体的一部分。
删完相册的那几张,他又主动点击图集进入最近删除,删了个干干净净。
删完,将手机伸向陈追忆:“这下可以了吗?”
那语气很难说不是揶揄。
陈追忆不回话,见照片删完了,直接转身就走。
路今安则是一脸晦气,什么烤梨烤红薯也不想吃了。
神经病!
郭宇后来又打了几个电话,陈追忆直接给挂了,这红牌镇可算是在他刚来时就给了个开门红,他现在心情差到了极点,带着一股气开车门,入座,又重重合上
王成英吃完饭,见儿子头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的,瞅他半晌:“面包甜点买了吗?”
陈追忆调整姿势,头往椅背靠,随口扯道:“没买,没什么我喜欢吃的。”
王成英发动汽车,对陈追忆的回答很不满意,总觉得这话又是在反抗自己将他留在红牌镇,明明这孩子刚刚还好好的,现在这会又变了样,王成英心中猜测着可能是与郭宇打了通电话,她无耐又有些生气,拧眉:“现在不买,一会儿晚上就饿着吧。”
“是真没有我喜欢吃的。”陈追忆已经有些烦躁了。
“还真娇贵。”
陈追忆闭眼忍了忍:“妈!”他扭头直视着王成英,冷冷反问:“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王成英一愣,不说话了,隔了好一会儿,又开始指责起陈追忆的头发:“开学前在镇上找家理发店染回去。”
“知道了。”
陈追忆这头蓝发就是王成英给他办休学的那段时间染的,王成英的过激行为让他憋着一身气,郭宇一怂恿,竟大着胆子,跑去理发店染个招摇的发色。
第一次看到陈追忆的蓝发时,王成英微微一笑什么话都没有说,直接无视他,陈追忆这种隐隐叛逆的小伎俩,她只觉幼稚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王成英在红牌镇租的房子离陈追忆即将入学的怀安二中很近,步行大约两三分钟,车辆行过怀安二中,王成英还特意停下,开车窗:“你以后就在这里读书了。”
没等陈追忆的回应,王成英又直接驶过,她知道陈追忆不会有任何的回应,她心中叹了口气,陌生的环境和人都是时间需要适应的,陈追忆愿意来这,已是极大的让步了。
这孩子还是乖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