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天边染成血色,透过金黄的银杏叶,在校园小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晚拎着书包,独自走着。真千金林晨归家已满一周,这座名为“林家”的象牙塔,空气却凝滞得令人窒息。
表面看来,林家并未因这位流落在外多年的血脉归来而发生震动。一切如常,秩序井然。
但确实是有什么不同了。
家里不再将任何精力投注在林晚身上,全部的心神都用于“重塑”林晨。短短七日,他们便将她从孤儿院里那个怯生生的女孩,打磨成了符合期待的豪门千金,温婉、贤淑、逆来顺受——与林晚的样貌性情,截然不同。仿佛她从未走失过,一直如此。
可面对这个失而复得、完美符合期望的女儿,父亲林振海眼中却未见狂喜,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解脱的神情,丝毫没有寻常父亲应有的、想要弥补多年亏欠的热切。
林晚正思忖着这怪异之处,一个清朗的声线自身后响起。
“晚晚!”
她回头,看见邻居兼青梅竹马的江屿单脚撑地,停在他的自行车旁。他刚运动完,额发被汗水浸湿,笑容却依旧明亮,带着阳光的气息。
“一起回去?我载你。”他拍了拍后座,这是他们持续了整个高中的默契。
林晚刚要应声,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哥哥林暮的消息,言简意赅,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父亲要求今晚家宴全员出席。司机已在东门等候。别让林晨久等。」
她抬头,东门外,那辆熟悉的黑色宾利旁,林晨正安静地伫立着。相同的校服穿在她身上,却衬出一种与林晚截然不同的清冷气质。
一周前,那份DNA报告,确认了她是林家真正的血脉。而林晚,不过是林家“好心”收养的故人遗孤。
江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必须回去?”
这时,校门另一侧,年级第一的陈述背着洗得发白的书包从图书馆出来。他抬眼,目光不经意般扫过这边,与林晚视线接触的刹那,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随即移开视线,仿佛只是寻常的路过。
林晚收回目光,朝林晨挥了挥手示意,随即转身走向江屿。身后传来车门被轻轻关上的声音,她知道,林晨又一次独自坐进了那个移动的牢笼。
“今天怎么这么痛快?”江屿挑眉,嘴角却扬起真实的愉悦。他利落地将书包甩进车前筐,稳住车身。
林晚轻盈地跳上后座,侧身坐好,手指习惯性地捏住江屿校服外套的衣角。傍晚的风带着凉意,但少年宽阔的脊背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
“坐稳了?”他回头确认,发梢掠过林晚脸颊,带着青草与阳光的味道。林晚低低“嗯”了一声,自行车便轻快地驶出,将那座象征着束缚的黑色轿车远远抛在后面。
江屿骑得不快,刻意延长着这段路程。他不问林晚为何拒乘家里的车,也不提林晨,只闲聊着班级趣事,抱怨即将到来的数学小测。林晚明白他的体贴,他比谁都清楚她此刻在林家的尴尬。
行至半途,经过那个熟悉的街心公园,江屿却突然捏了刹车。他单脚撑地,转过身,眼神里是少有的严肃。
“林晚,”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林伯伯今天早上找过我爸。”
林晚心头一紧,捏着他衣角的手指下意识地用力。
“他委婉地提了一下,意思是……以后我们两家孩子,尤其是你和我,最好适当保持距离。”江屿的声音平静,但握着车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说,林晨刚回来,家里需要稳定,不希望有太多……不必要的传闻。”
“不必要的传闻?”林晚重复着这几个字,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所谓传闻,无非是假千金竟还妄想攀附邻家少爷的笑话。父亲的行动真快,这么快就开始为真千金清扫战场了。
“你怎么说?”她抬起头,看着江屿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轮廓。
“我?”江屿笑了,带着他骨子里的那份不羁,“我说,我和谁交朋友,是我自己的事。林晚就是林晚,跟她是哪个林晚,没关系。”
这话语像暖流,悄然化解了心头的寒意。但未及细品,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了气氛。林晚拿出手机,屏幕上“哥哥”两个字不断跳动。
江屿也看到了,他抿了抿唇,示意她接听。
刚接通,林暮那把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便传了过来,透过听筒,连旁边的江屿都能隐约听见:
“林晚,司机说你和同学走了。”这是陈述,而非询问,带着审阅的意味,“家宴,七点整,餐厅。父亲有要事宣布。我希望你不要迟到,更不要……做出任何有失体面、让林晨难堪的事情。”
他的话语像冰锥,精准而寒冷。林晚几乎能想象出他坐在书房里,面无表情地处理着“妹妹不听话”这项事务的模样。
“我和江屿在一起,会晚些回去。” 林晚尽量让声音平稳,“既然是家宴,我不会缺席。”
电话那头沉默了三秒,这寂静比斥责更令人窒息。林晚能感到那穿透电波的、冰冷的审视。
“和江屿在一起。”林暮重复了一遍,听不出喜怒,却带着精确计算的压迫感,“林晚,望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以及……后果。七点整,餐厅。父亲不喜等待,尤其是今天。”
他不等回应,径直挂断。忙音响起,林晚握着手机,掌心沁出薄汗。
江屿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才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亲昵的动作他做了十几年。
“你哥还是老样子,说话像下最后通牒。”他试图轻松些,但眼底有藏不住的担忧,“现在送你回去?我骑快些,来得及。”
夕阳给他的睫毛染上金色,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让林晚鼻尖微酸。
她不想示弱,更不愿牵连他。
可此刻,江屿是她唯一能抓住的。
她抬起头,迎上他关切的目光,秋风吹过短暂的沉默。最终,她轻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依赖:“阿屿……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江屿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他愣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他单脚撑地,将自行车往路边树荫下挪了挪,像为她构筑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晚晚,”他斟酌着词句,声音低沉了些,“林家的情况,我多少知道。林伯伯……他看重血缘和体面,胜过其他。林晨回来,你的处境肯定会变,这是必然。”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才继续道:“但眼下,不必急于对抗。准时回去,表现得体,不卑不亢。让他们,尤其是你哥和林伯伯知道,你仍然把自己当作是林家的一员。”
他的分析冷静得出乎意料,与平日的阳光冲动不同。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带着寒意:“不过,晚晚,你要小心。”
林晚心头一跳:“小心?”
江屿眉头微蹙:“……林家对林晨回归,反应过于‘完美’。从初时便全盘接纳,事事周全,滴水不漏。不管怎么说,这也是失踪了十几年的亲生女儿……”
他欲言又止。
这番话像石子入水,激起一片波浪。林晚回想起林晨回来后,林暮那种无可挑剔却毫无温度的照拂,这个家里,除了母亲,每个人都很不对劲。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林晨,或者林家?”林晚追问,声音带着急切。江屿很少如此严肃地谈论什么,他的欲言又止让林晚确信,他有所察觉。
江屿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林家别墅的方向。“晚晚,有些事情,我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他压低了声音,“你知道,我们两家生意上有往来。最近……我偶然听到我爸提起,林氏集团的资金链可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健康。有几个海外项目出了大问题,亏损不小。”
林晚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林家在她心里一直是稳固如山。
“这和……林晨回来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能很大。” 江屿转回视线,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担忧,“如果林家真的需要快速巩固地位,或者……需要一笔庞大的资金注入来渡过难关,那么,‘联姻’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之一。”
“联姻?”林晚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
“原本,这个‘责任’或许会落在你身上,作为林家培养的女儿,这是一种回报和……利用。”江屿的话直接而残酷,却很现实,“但现在,真正的血脉回来了。林晨,她才是名正言顺的筹码。而你,只需要保全自己,别让他们有机会再把主意打回到你身上。”
这个推测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许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找到了一个冰冷却又合理的解释。
“当然,这只是我最坏的推测。”江屿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也许事情没这么糟。但晚晚,今晚的晚宴,你一定要格外留心。多看,多听,少说。注意林伯伯和林暮的每一句话,尤其是关于未来,关于林晨的安排”
他看了一眼手表,眉头微皱:“时间不早了。”
“阿屿,就送到这儿吧,我自己回去。”林晚拿起书包,深吸一口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如果晚宴后我需要找你,或者……”
“随时。”江屿毫不犹豫地点头,“我的电话为你开着,多晚都行。”他想了想,补充道,“如果觉得不方便说话,就发个空白信息,我看到就会找机会打给你。”
这份无需言明的默契让林晚心中安定少许。她努力回以一个让他放心的笑容,转身走向那条通往别墅的、此刻显得格外漫长的林荫道。
独自走在寂静的路上,晚风带着凉意,江屿的话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越是接近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不安感越是强烈。在佣人打开沉重的雕花大门时,林晚甚至觉得他们低垂的眼眸中,平静混合着疏离与同情。
客厅里异常安静,预想中的紧张气氛并未直接扑面而来,反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父亲林振海坐在主位沙发上,看着财经报纸,他很少在这个时间点待在家里。母亲不在客厅。哥哥林暮则背对着门口,站在落地窗前,挺拔的身影在夜色映衬下透着一股冷硬。
没有看到林晨。
林暮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身。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林晚,没有斥责,也没有关心,这种彻底的忽略比质问更让人心慌。他只是抬腕看了看表,淡淡地说:“还有十分钟七点。去换身得体的衣服,林晨已经在房间准备了。”
他语气寻常,但“得体”二字,以及特意提及林晨已在准备,都让林晚敏锐地捕捉到信号——今晚非同小可。
林晚顺从地走向楼梯,经过林暮身边时,却停下脚步,转向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单纯的好奇:“哥哥,今晚是有重要的客人要来吗?”
林暮的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像在评估一件艺术品在展览中应放的位置。他的嘴角极轻微地抬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像是错觉。
“嗯。”他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却回避了具体信息。他朝林晚走近两步,声音压低了些,确保不会被沙发上的父亲听见,“晚晚,记住,今晚少出声。无论听到什么,保持冷静和得体。”
这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警告。他的话,进一步印证了江屿的猜测。
“是为了……林晨吗?”林晚鼓起勇气,更进一步。
林暮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耐,但迅速被一种模式化的“兄长”姿态覆盖:“是为了林家。你也是林家的一份子,做好你的分内事。”他抬手,似乎想像以前一样拍拍林晚的头,但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最终只是指向楼梯,“去吧,别让父亲等。”
他的动作虽然细微,但那份迟疑和距离感,在此刻敏感的林晚看来,无比清晰。她不再多问,点头转身上楼。
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门板,林晚的心跳才后知后觉地剧烈起来。林暮的态度几乎明示今晚的主题围绕林晨,且希望她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她快速换上一件款式简洁但质地优良的连衣裙,对着镜子练习了几次得体的微笑。镜中的少女眉眼间藏着难以抚平的不安。临近七点,她听到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是林晨也出了房间。
林晚调整了一下呼吸,拉开房门,恰好在走廊上遇见正从对面房间走出的林晨。她也换上了一身浅色的连衣裙,款式大方,衬得她气质更加温婉。看到林晚,她脚步微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姐姐。”她率先开口,声音轻柔,带着礼貌的疏离。这一周来,她一直如此称呼,规矩得挑不出错处,却也亲切不起来。
“小晨,”林晚回应,努力让笑容自然,“准备好了?”
“嗯。”她轻轻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捏了捏裙角。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林晚心中一动——她也在紧张。这位突然回归的“真千金”,似乎也并非表面那般从容。
两人并肩走向楼梯,气氛微妙地沉默着。即将下楼前,林晚忍不住轻声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小晨,你知道今晚……具体是什么事吗?”
林晨侧首看她,清澈的眸子里带着真实的困惑,轻轻摇头:“爸爸和哥哥只说有重要事情,让我务必在场。”她顿了顿,补充,“好像……有客人。”
她的回答表明她所知有限,但那困惑之下是否还有其他情绪,林晚无法判断。
此时,两人已走到楼梯顶端,楼下餐厅隐约传来杯碟轻碰和林暮低声吩咐佣人的声音。没有听到陌生的谈话声。
将下楼,林晚停下脚步,侧身靠近林晨,用极轻却清晰的声音快速说道:“小晨,无论今晚爸爸和哥哥宣布什么,我们毕竟是姐妹。”
林晨的脚步倏然停住,猛地转头看向林晚,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甚至…一丝慌乱?但这情绪如昙花一现,她的表情很快收敛,只是微微抿了抿唇。
她没有回应,只是深深地看了林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随后便转身,步态维持着固有的优雅,先行走下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