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东西诡异。
可能是不想被人听见,它声量轻。但如果不想听,为什么歌谣还要反复唱呢。
慕枝砚没有动。她静静在窗后听完两次的吟唱,对着沈厌比手势。
“我们出去吗?”
方才是怕打草惊蛇。
那这样来看,这铁锹是用不上了。她要是挖土,动静未免太大,到时候别说外物,就是沉睡的村民,都得被她吵起来。
“我有办法。”
她对着沈厌,继续做手语:“你先等等我。”
沈厌如她所说,把手上的铁锹放回原处。
他不做手语,只盯着她看。慕枝砚也不需要看他的手语,她像是能洞察心思似的,扫过他一眼,就知道他的意思。
慕枝砚慢慢坐下来。
她对着窗,两手合十。歌谣还在唱,沈厌站在她身边守着。
她关注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沈厌不清楚她在做什么,目光从外面落回她身上,才发觉不知何时,慕枝砚的手变化了动作,她所坐周围竟泛起一圈浅浅的金色。
随后,她睁开眼睛。
抬手,她指尖的红线边缘滚着金色。慕枝砚站起来,牢牢盯住某处,轻声道:“去。”
一根红线应声,游鱼般飞出。慕枝砚转头,笑着说:“寻到了。”
她看上去很有信心,就要推门跟随红线而去。沈厌在身后,问:“那是什么?你的秘诀?”
“嗯......也可以算是。”
她说:“那是我自创的寻灵诀,百试百灵。”
......
红丝线所落处,是村落的后山空地。
所飞出的是较短的丝线,它搭在那地界上,金光闪过两下就消失了。慕枝砚将红丝线收回袖中。
沈厌点评道:“来去自如。”
“那是自然。”慕枝砚道,“这是我还未有号令的时候就用的,更像是我的老朋友。”
她说着,左手抬起一点,刚才消失的红丝线又顺着手腕滑上来,绕过手指,升到指尖处还按照她的心意,化作了一朵花。
慕枝砚看着他笑,问:“那你的碎月呢?”
碎月闻言,周边再度亮起。
沈厌轻轻按了它一下,道:“很久以前就带着,那时还不知道它竟是神器。似乎是有人所赠,不过记不太清了。”
红色的“花朵”现出丝线原形,蜷缩回衣袖中。慕枝砚对碎月很感兴趣,再次问他:“它这样亮光,是听懂我说的话了吧?它是不是记得我了。”
她神情变化太明显了。方才还一本正经做寻灵诀,现在收了线,微微偏着头,是为了仔细瞧他的碎月。
笔墨纸砚。沈厌看她笑意正浓,心里默默念了遍她的名字。
沈厌多次派遣都是自己一人,几乎都是直奔目标,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没有空隙与人闲聊。
他派遣之事多为灾祸。
他见过因流言蜚语被遗弃的婴童,见过因天灾地祸而民不聊生的乱世,见过因血海深仇引起的战争。
见多了世间无常,每逢收棺平乱之际,他往往产生隔世之感。许是见不得,执着之人望向神明时,渴求幸福的眼睛。
所以,即使凡人会忘记神仙的存在,沈厌还是习惯易容。
而沈厌每每回天庭都在夜间,也不会有什么人来迎他,同他说话。
这是他第一次搭伴同行,碰上个话多的慕枝砚。
慕枝砚的眼睛和别人都不一样。或许和她掌管的福喜相关,无论什么样的事,慕枝砚都一腔热血直迎而上,她身上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洒脱。
她眉眼一弯,像人间长夜里,房檐上的月。
“它记得。”沈厌开口说话,也算是打断自己的思绪,避免陷入其中。
“它记性极好,向来不斩旧识。”
沈厌还欲问些什么,便听歌谣声突然停止了。
“在土里。”慕枝砚说。
原来声音沉闷悠远,是因为埋在土下。沈厌抽出碎月,那剑身环光,眨眼的功夫,便“嗖”一声,向寻灵诀所探的地界劈去。
这动静……其实也挺大的。
眼前掀起一阵灰沙。沙子扬起那刻,碎月的光环拢在慕枝砚四周,如法阵,将她与外界隔绝。
等到飞沙都落下,光环散去。慕枝砚再望之时,这处土地已然全被翻开了。
与其说翻开,不如说是劈开。两侧长长的石块堆积,歌谣声源那处,居然藏着个盒子。盒子盖开着,里头静静躺着”外物”。
“外物”色白,长宽各三尺,偌大一块贴在盒壁,有生命般在蠕动。它一下、一下地动着,周边被风带过沙子,落在它身上,那点黑灰的沙子居然慢慢被它吸收。
慕枝砚不知,但沈厌曾有听闻。
他望,说道:“太岁。”
**
古书曾云:“太岁,色白,被视为不祥之物。藏于土下,若有人视其全貌,不出三日即亡。”
沈厌这么一解释,慕枝砚后退半步,疑惑道:“就是它令村民梦魇?”
太岁自然不会回应。它依旧贴着盒壁,白色的身躯滚过的每处,都蹭上一层黏膜。
他们用法,将太岁与其盒子都收了起来。
“再往后看。”
后面全是沈厌劈开的土地。
慕枝砚踏过去。这里是后山,夜里无人,看着周边树木枯败,就能知其荒芜。
杂草丛生,长得很高。慕枝砚跟着沈厌劈开的两道石子走,往中间一看——这后山埋的,竟是一具具棺材。
多半为庄重黑色,外刻花纹,看样子还很新。棺材盖上是用来封闭的钉子,明明棺身模样是新的,钉子却有几根松动。
“这村落不大,又在山上,晚间看他们运送粮食都要驾车驾马,出入不便,亡者葬于山上,也不奇怪。”
“逝者已去,只希望我们带走太岁,这村落里的人能不再受梦魇,得以安睡。”
慕枝砚望着后山棺材,心思沉重。她说自己是掌喜之事的,多少能给亡者带来些福祉,于是她一步步迈去,见过棺材里葬着的亡者姓名,企图安抚魂灵平息。
她在缘灵化形间,看到这些逝者生前所念。有生死一线盼着夫君归来的,有偶然起了风寒突然离去的,有万念俱灰躺在床上第二日莫名就断了气的。
相似的是,他们都希望活着,生前有想做的事,有所爱的人,对于自己的生命格外珍惜。
慕枝砚叹口气,口中诉着咒语。死者不能复生,这一世既已如此,还望而后九幽珏轮回,下一世祝福他们平安喜乐。
她所做法事结束。
慕枝砚起身。
沈厌手中的碎月再次出鞘,将劈开的土地复原。
他们要在天亮前回天庭。等到天亮,这些村民就该醒来了,村民不会记得曾有两位宿过一晚,但因为太岁带走,日后村民再也不必夜夜梦魇。
慕枝砚往前走了两步,忽被什么绊了下。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是杂草丛中斜生的枝条。
落叶枯枝之下,掩着方才棺材松动的两根钉子。
复原不似劈开那样轻松,要一切与原来无异,所以碎月行动慢了些,沙土还没有完全盖在亡者棺椁上。
她顺着钉子看去。那钉子本该落在的棺材边,稍稍翘起一角,土地旁边写着一位亡者的名字。
贺礼。
**
水很凉。
鱼在指尖浮动,手指从水里收回,“哗啦”一声,那群鱼受惊游到很远的地方。
“呦,小娘子可坐稳。”
船轻晃,摇桨的船家憨憨笑,笑声在江面上飘去很远。
慕枝砚才清醒过来。
她随意应了一声,扫过四周。小船,远处是山,空荡荡的周围,水路。
她回到了进入不渡山庄之前。
慕枝砚拿帕子擦去手上的水珠,往前走,看见手里执书的沈厌。
那人还戴着面具,流苏在发间坠着,一副像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沈厌。”她低声唤着。
没响应,难道陷在幻境里了?慕枝砚再次打量船家,见他并无察觉,于是伸手从沈厌发后解下银色面具。
“沈厌,醒醒。”
面具掉落手间的那刻,沈厌睁开眼睛。眼前视野辽阔,他立刻发现变故,眼里带着几分阴冷,随即侧目弯起手指——
“别动。”
慕枝砚伸手攥住他的手腕。沈厌指上卷着法力,被攥住的瞬间化为虚无。
他看清来者,茫然道:“这是哪?”
“去往不渡山庄的水路。”慕枝砚冷静道,“你仔细想想,可有恢复记忆?”
船在水路上继续走着。慕枝砚坐在他身侧,不过一会儿,便见沈厌神色忽变。
“我起初以为是天道派遣,不曾想居然失忆,甚至法力全无。”
慕枝砚把自己经历说出:“直到遇见你,我觉得似乎有什么在冥冥之中推动,让我们往不渡山庄走。你眼睛如何了?”
他脑海里浮现掌判官,阴阳兽,鬼市,楚云间种种,又想起长生草。
沈厌眨了下眼睛,说:“无碍。”
这是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嗓音比平时要低哑,像刚经过大战一场,带着些许疲倦。
慕枝砚见前有晾着的茶,帮他端来一盏,随后按心里所想,问道:“那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鬼市的掌判官?”
接过那盏茶,沈厌润喉,仔细思索后摇头。
“我私以为和你一样。”慕枝砚道,“寻灵诀幻境中,我看见九幽珏被毁。我们应当是因九幽珏,才误入轮回之路,魂灵寄托在世间凡人的身上了。”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指沈厌。
“我寄托于人间的慕枝砚,你寄托于鬼市的掌判官。”
“九幽珏被毁?”
“对。”
沈厌放下茶盏,按着慕枝砚的话,捋清线索,道:“按你所讲,我们虽在人间,但并不是因为自心想要前往或者天道派遣,而是因为九幽珏被毁。”
“当务之急,是找到毁坏九幽珏的幕后黑手,并且……”
他看向水路。船已经快抵江岸。
“我们要前往不渡山庄。如今看来,长生草是不需要了,但仍要解决活假人。”
慕枝砚眼前一亮:“你终于想起来了!我们沉睡前,和贺礼那群活假人打过一场。”
“你的眼睛到底怎么回事?”她问。
“可能是寄托时掌判官的病。”
慕枝砚点头。如此说来,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他们本来好好在天庭做着神仙,一朝神玉被毁,他们受牵连卷入轮回之路,坠落人间还丢失了记忆,魂灵也附身于凡人,甚至沈厌还带着原来那位寄托者原主的眼疾。
不过如今记忆已经恢复,原主的疾病便也消失。慕枝砚双手合十祈祷,等复原九幽珏,她回到天庭必定会做法降福原主。
且让他们的魂再寄生一段时日,至少要等查明九幽珏真相,救回不渡山庄。
“我记得阴阳兽是重昭九年封印的,郑伦是同年被我们打入狱。”
沈厌想起什么,问了船家一句:“您可知如今年号?”
船家在前头正乐呵着,回道:“怎么,睡太久公子恍惚了不成?如今是天启三十二年啊。”
“多谢。”
沈厌还挺客气。
……
不对。
等会儿?
慕枝砚瞪向沈厌。
你说现在是哪年??
滴!恭喜解锁双排队友。
太岁改自《续夷坚志》,但是本文所谓的“古书[1]”里的句子,是自己写的。
《续夷坚志》原文:“土中肉块,人言为太岁,见者当凶,不可掘。”
感谢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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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明月夜(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