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 第1章 三生界

酆都的阎罗殿恢宏堂皇，十殿阎罗连同文判官崔钰神情严肃——

“啪”的一声，路初晞手掌拍在桌面上。

“我已同各位大人说得很明确，这人，我今日势必是要带回三生界审查的。”

说话的正是路初晞，他一双秾丽眉眼在阎罗殿燃烛火光中被掩映得忽明忽暗，眼中神情阴沉烦躁。

崔钰依旧是刚开始的那副恭敬模样，说出的话却是毫不退让:“司命大人，以往您要带走哪些亡灵我们没让您带走呢？可他已将要投胎，今生已有了定数，是不好再改了。”

路初晞也并不退让:“崔大人是平日里懒散惯了，连寿数不能修改这种话也拿来唬人了？”

崔判官又开始装聋作哑了。

眼见气氛再次胶着，那高位上的十殿阎罗们都不免偷偷叹气，或是揉揉眉心。

整个大殿布局是一个圆形，外围被十殿阎罗依次围坐了，中间置放了一张槐木桌子——那桌子一方坐了一个半透明亡魂，此刻听着司命与判官在另外两头各执一词，不免战战兢兢。

按照路初晞的说法，这亡灵在前两世为人是犯下了一些罪行，应在这一世投胎前带去三生界清算因果，降下因果判决，让此人从今世开始偿还因果债。

却由于崔判官已在生死簿上定了这人此生的寿数，便不同意路初晞将人带入三生界。

因果清算后，需要亡灵转世偿还因果债，偿还因果债的方式本质上就是受苦难，是以生死簿上的寿数也需要随着亡灵需受之苦而更改。

生死簿上，这亡灵的名字下方已然有了一道朱砂笔迹——

刘谷真将在出生八十一年后于悦杏寨寿终。

路初晞此次前来便是要将这亡灵带去三生界清算因果以降下因果判决，才能计算寿命，打入轮回偿债。

崔判官却是说什么也不肯让步，说是已经算好了阳寿，再改是不合规矩。

……

今日已为这亡灵纠缠不清了几个时辰，要真一直继续下去，怕是大家今晚都不得安生！

转轮阎罗马上跳出来打圆场:“诶，司命大人！您看这样，这一世就先送此人去往轮回走一轮，等这一世他的阳寿一尽，我立马差人给你送过去，如何？”

路初晞冷眼瞧他，并不接这好意。

“我自认为我方才已是说得再清楚不过。这人，”路初晞抬起手指着那低着头不说话的亡灵，“他欠的因果债，原就是要在这一世开始还，还多久怎么还都已在律案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了，若是这一世不还，可就要坏了三生界的规矩！”

路初晞已跟崔钰辩了很久，嗓子略微沙哑发涩。

三生界，因盛产三生花而得名。它是脱离人间和地府外，又一个被开辟的异空间，掌管人间因果，因此在三生界做事的经常需要和掌管轮回的地府交涉。

掌管人间轮回，也就是那么一回事——看谁造了什么因，便需要考量这人需要担什么样的果，以及是现世报因，还是等下世、下下世。

……

这可是个苦差事，因果这种分量的东西，如何报，怎么报，都需要再三掂量斟酌，免得债还得少了有因果债一直压着灵魂，转生便要出问题。

也要避免债还多了生新因果。

为人时造因，是由人命盘八字决定，三生界不能干涉他人之命。若是因果清算错了，让人还债多了，便是生了另外的因，是大忌讳。

而因果债什么时候偿，也是有讲究的。

像这亡灵，前两世造的孽，拖到他享福了两世才需还债——便是因着他前几世攒了些福报，那两世是去享福的，在前面积攒下来的因没被抵消前，都还不能还前世的债。

若是让他该还债的这一世享了福，那三生界无数等待发落的亡灵便都要求情告饶继续作恶多端了。

乱了套怎么行。路初晞面上神情冷冷，开口话语也不容置喙。

“这人我今日势必要带去清算，崔大人请重新算算吧。”

崔钰被纠缠得不胜其烦。

他倒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倔的人，为一件事一个灵，竟能在这里和他耗上几个时辰。

崔钰摆摆手，不愿再与路初晞说。

却不知路初晞想到了什么，他先前本还烦躁的眉眼忽的就静了下来，他调整了坐姿，本是规规矩矩坐在那软座上，现又翘了腿，一副悠哉样子。

边晃晃腿，还顺道看了看屋顶。

也不知道那屋顶有什么东西吸引他。

路初晞手指轻轻敲打桌面，“崔大人是真打算不放人？”

崔钰哎哟叹了一声:“已经同您说过了，那生死簿上的寿数已定，不好再改了。”

路初晞听了这话却是冷笑一声:“能不能改不还是崔大人说了算么？”

崔钰闭眼装死不说话了。

其实生死簿上就算写好了寿数也无妨，若是真有特殊情况还是可以改的，只是流程琐碎繁杂。

需要改一个人的寿数，需要具身神提供数据，而后经过冥府最高阎罗的批准，才能修改。

实在是很麻烦，对于崔钰来说。

路初晞很清楚这崔钰根本就是怕麻烦，宁愿万般推脱也不愿跑来跑去修改生死簿。

老家伙。

路初晞乌黑透亮的眼珠子往大殿窗子外一瞧，突然对崔钰展露一笑，“崔大人，这人，你今日是不交也得交了。”

崔钰心里莫名产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眉头一皱，就要上前勾那亡灵，却被人抢了先，一道索魂钩将那惨白灵魂纳入寄灵袋中。

而路初晞却并没有动过。

崔钰猛地回头——

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来人黑衣宽肩，脸上骨相极其倨傲，眼睛被深深的眉骨遮挡，光从上至下竟是照不进他眼睛，更显得那人目光冰冷阴沉，不加掩饰的疏离审视。

即使长得很是英俊，身上一股子阴冷味还是大大降低了别人对他的第一印象好感。

路初晞看向来人，颔首递了个眼神。

那人看着路初晞，说:“这人，我们先带回三生界了，劳烦崔大人提前准备流程。”

末了，又看向崔钰，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崔大人辛苦。”

这样强抢的事还是少见，崔钰当了千年判官也只见过几次。

见过几次，但第一次见这样强抢还要礼貌地告诉你这人我带走了，你好自为之吧的人。

崔钰心里简直老泪纵横。

他此时极为不悦，但再不悦也没办法，若是只有路初晞一人，他还能扯皮不放人，但三生界既然来了两人，便说明这亡灵前两世犯的事，不是小打小闹就能揭过去的。

若是他再纠缠下去，反倒容易误了事儿，到时候可就不是他能承担的责任了。

考量了一番，崔大人还是牙疼的放了人。

崔钰同各路阎罗告别，无功而返之时，路初晞正与那男人抱怨着。

“这老头子怕麻烦，什么事都想让我做呢，”路初晞撇撇嘴，“要不是你来得及时，这场口舌战不指定要胶着多久呢！”

至情王却并不答这句，反倒是问他:“有没有伤到？”

“你真无聊……”路初晞唉声叹气。

“？”

“你看我好好地坐在那里，怎么可能受伤，再说，那崔钰和十殿阎罗不是那么不讲理之人。”

路初晞想了想，“好吧，虽然崔钰在某些方面的确是不讲理之人……但是你也别一上来就问我有没有伤吧，看起来是打过架吗？”

“……因为，”至情王微微蹙眉，“你确实是和崔判官动过手。”

路初晞:？

这倒是稀奇，且不提他本人以和平解决为主的温和办事方式，是三生界与地府皆知的。再者，如果真打起来，肯定是发生过什么事，但他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他追问:“毕烛南你又卖什么关子？发生过什么？”

毕烛南却是不愿再说。

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晦气。

这可是稀奇了，自他和毕烛南认识多年以来，从未见过毕烛南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路初晞眯了眯眼，停下了步子，快速几步走到毕烛南面前，凑上去盯着他，拉长音调:“你有什么瞒着我？”

毕烛南想说没有，但路初晞挨得太近，乌黑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他的倒影，是一双看似含情脉脉的眼。长而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地。

一时间两个人竟是无语凝噎。

毕烛南正发愣，路初晞在他肩上拍了两下。

“喂，你做甚去了，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见毕烛南还没什么反应，路初晞疑惑地又拍了拍。

这时毕烛南恍然似的回过神来，轻轻摇了头:“没有，刚刚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路初晞嘟囔着继续往前走。

毕烛南身高腿长，两步追上路初晞和他并肩而行。

路初晞今日穿的一件白金相间的袍子，领口处露出一条修长脖颈。他今日未束发，乌黑如流水般的发丝垂落身后和侧肩，随着走路的步子微微摇晃着。

到了地府出口，毕烛南抚摸了一把腰间坠着的一块瓷白玉石，那玉石表面一道纹路一闪而过，随后两人面前凭空撕开一道缝隙。

路初晞和毕烛南相继踏入，再走出来时两人已到了三生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