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教授和几位主治医师刚刚结束了对沈听雨病情的讨论。诱导化疗结束了,但结果并不理想——骨髓穿刺显示,沈听雨的身体对一线化疗方案反应欠佳,并未达到医学上的“完全缓解”,体内依然检测到微小残留病变(MRD)。
这意味着,癌细胞的幽灵并未被彻底驱散,它们潜伏在骨髓的深处,随时可能卷土重来。下一步,必须更换更强效、但也必然更凶险的二线化疗方案,为后续的造血干细胞移植争取机会。
“书瑶,”李教授走到她身边,语气带着长辈式的温和与凝重,“二线方案的骨髓抑制会更重,感染、出血风险更高,其他脏器毒性的可能性也更大。而且,即便勉强达到缓解,移植前的身体状况也会是关键。你和听雨,还有她家里人,都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宋书瑶盯着病历上那些冰冷的数据,指尖冰凉。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医学生的教科书到血液科的临床,她见过太多倒在二线化疗关口,或者因为身体状况太差而失去移植机会的病人。
“我知道,李主任。”她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但眼神努力维持着镇定,“方案我看过了,我会和她还有叔叔阿姨解释清楚。”
如何向沈听雨传达这个消息,成了横亘在宋书瑶面前的一道难题。过去的几周,沈听雨刚刚从感染的鬼门关爬回来,身体和精神都处在极度脆弱的状态。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微弱的求生意志,能否承受得住这新一轮的打击?
她回到病房时,沈听雨正醒着,戴着那顶嫩黄色的向日葵帽子,靠在床头。她母亲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吃着蒸蛋,她吃得很少,也很慢,但至少是在进食。
看到宋书瑶,沈听雨的眼睛里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书瑶。”
宋书瑶走过去,接过沈母手里的碗,示意她去休息一下。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今天感觉怎么样?”宋书瑶坐在床边,习惯性地去握她的手。
“还好。”沈听雨轻声说,反手握住她,力道很轻,却带着依赖。她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化疗……结束了吧?结果……好吗?”
宋书瑶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沈听雨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隐瞒和迂回都是徒劳。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坦诚,但要用最温和、最带有希望的方式。
“第一阶段结束了,听雨。”宋书瑶握紧她的手,组织着语言,“效果是有的,大部分坏细胞都被杀死了。但是……还有一些非常顽固的,躲了起来。”她尽量用简单的比喻,“所以,我们需要换一种更强效的‘武器’,进行第二阶段的清理,把它们彻底消灭干净,这样才能为后面可能做的‘种子移植’(造血干细胞移植)准备好最干净的‘土壤’(身体)。”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失败”、“耐药”、“预后不佳”这些尖锐的词语,但“更强效的武器”和“更干净的土壤”背后意味着什么,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沈听雨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握着宋书瑶的手,微微收紧了些。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会更……难受吗?”
宋书瑶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无法撒谎。
“会。”她老实承认,声音艰涩,“可能会比之前更辛苦。但是,听雨,我们有了第一次的经验,预防和处理各种副作用会更及时,更到位。我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我们一起扛过去。”
沈听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没有哭,也没有抱怨,只是久久地沉默着。病房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遥远的车流声。
就在宋书瑶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忽然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书瑶,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我还是……”
“没有如果!”
宋书瑶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她双手捧住沈听雨的脸,迫使她转过头来看着自己,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坚定。
“沈听雨,你看着我!我们不讨论‘如果’,我们只讨论‘怎么做到’!”她的眼眶瞬间红了,但语气却异常凶狠,“我们已经闯过了那么多关,感染那么凶险我们都挺过来了,没理由倒在这里!二线方案不行,我们就想办法三线!国内不行,我们就去看国外的方案!移植有风险,我们就做好万全的准备去降低风险!”
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沈听雨的手背上,灼热一片。
“我不准你放弃……你答应过要一起去看演唱会的……你还没听到我夸你新长的头发更黑更亮……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她哽咽着,语无伦次,所有的专业和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的情感祈求。
沈听雨看着她汹涌的泪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那双原本灰暗的眸子里,一点点漾开复杂的水光。她伸出虚弱的手臂,环住宋书瑶的脖子,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
“对不起……”沈听雨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安抚,“我不说了……我不放弃……我们一起……做到……”
两个女孩在冰冷的病房里,在消毒水的气味中,紧紧相拥,像两只在暴风雪中互相依偎、汲取温暖的小兽。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绝望与希望,恐惧与勇气,在这寂静的深谷里碰撞出沉重的回音。
二线化疗如期开始。
正如预料的那样,副作用来得更加猛烈。呕吐几乎成了常态,沈听雨常常吐到浑身痉挛,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条件反射性的干呕。口腔黏膜大面积溃烂,喝水都像在吞玻璃碴,食物更是无法下咽,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
骨髓抑制期,她的血象跌至谷底。输血和输血小板成了家常便饭。宋书瑶和她父母轮班,二十四小时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监测着她的体温,检查她身上是否有新的出血点,口腔、□□这些薄弱部位更是重点观察区域。
宋书瑶几乎住在了医院。她利用自己医生的身份,密切关注着沈听雨的每一项指标,及时与管床医生沟通调整支持治疗的方案。她学会了更专业的口腔护理,用不同的药液交替为沈听雨漱口,减轻她的痛苦;她按摩沈听雨因长期卧床而酸痛的肌肉;她在她因药物反应而烦躁不安时,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哼唱那些熟悉的旋律。
沈听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躺在床上,薄薄得像一张纸。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清醒的时候,也常常因为各种不适而眉头紧锁。但她再也没有说过一句丧气的话。偶尔精神好一点,她会让宋书瑶把镜子拿来,不是看自己,而是指着光秃秃的头皮,对宋书瑶虚弱地笑:“好像……长出一点……毛茬了……有点扎手……”
宋书瑶就会凑过去,仔细地看,然后用力点头:“嗯!是长了!黑色的!看来以后发质会很好!”
这成了她们之间苦涩却充满希望的小游戏。
一天深夜,沈听雨突然从睡梦中惊醒,呼吸急促,心率加快。她抓住宋书瑶的手,眼神里充满了惊恐:“书瑶……我喘不上气……”
宋书瑶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检查监护仪,血氧饱和度在缓慢下降。她一边按下呼叫铃,一边迅速让沈听雨半卧位,加大吸氧流量。
值班医生赶来,听诊肺部有轻微的湿罗音。紧急床旁胸片显示——间质性肺炎早期改变。这是化疗又一严重并发症,可能由药物毒性或病毒感染引起。
又是一轮紧张的抢救。激素、更高级的抗生素、利尿剂……药物的液体通过PICC管源源不断地输入沈听雨体内。她戴着氧气面罩,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无比艰难。
宋书瑶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感觉自己也在窒息。她不停地在她耳边说话:“听雨,深呼吸,慢一点……跟着我的节奏……对,就是这样……我们在用药了,很快就能好起来……”
她的声音沉稳而镇定,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沈听雨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在她脸上,努力地、按照她提示的节奏调整着呼吸。
后半夜,沈听雨的呼吸终于逐渐平稳下来,血氧饱和度回升到安全范围。她累极了,沉沉睡去。
宋书瑶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她看着窗外泛起鱼肚白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度日如年”的滋味。每一次并发症,都是一场生死考验,都在疯狂地消耗着沈听雨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也在挑战着她自己精神的极限。
她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加密的相册。里面存着很多沈听雨以前的照片——在花海里大笑的,抱着吉他专注弹奏的,对着镜头做鬼脸的……那个鲜活、明亮、充满生命力的沈听雨。
再看看病床上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的人。
巨大的反差让她心痛得无法呼吸。但她知道,她必须把这些照片,把那个鲜活的沈听雨,牢牢刻在心里。那是她们战斗的意义,是她们要共同回去的彼岸。
第二天,沈听雨的精神好了一些。肺炎得到了控制。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她看着宋书瑶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轻轻动了动手指。
宋书瑶立刻握住她的手。
“书瑶……”沈听雨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微弱但清晰,“等……春天……来了……我们……再去……看郁金香……”
宋书瑶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她用力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深谷之中,回音虽然微弱,却执着地响着。那是生命不甘沉沦的呐喊,是友谊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最动听的乐章。她们还在谷底,前路依旧黑暗未卜,但至少,她们还握着彼此的手,还能看到从缝隙透进来的、那一丝关于春天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