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瑶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用温水帮她擦拭身体。毛巾掠过她消瘦的脊背、肋骨清晰的轮廓,宋书瑶的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沈听雨闭着眼,顺从地任由她动作,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偶。
直到宋书瑶轻轻擦拭她的头顶。
那光秃秃的、触感有些陌生的头皮,让沈听雨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原本就微弱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
宋书瑶的心跟着一紧。她知道,头发是沈听雨一直珍视的东西,她曾那么得意于自己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剃掉它时,沈听雨是昏睡着的。此刻,这大概是她在意识清醒状态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失去”。
擦完身体,宋书瑶拿来一面小镜子,想让她看看自己清爽些的样子。当镜面举到沈听雨面前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镜子里的人,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眉毛稀疏,头顶光秃……没有一丝她熟悉的痕迹。沈听雨呆呆地看着,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陌生,最后,一种深刻的惊恐和厌恶慢慢浮现。
她猛地抬起虚软无力的手,狠狠打掉了镜子!
“啪嚓!”
镜子摔在地上,碎裂成无数片,每一片都映照出她扭曲、残破的倒影。
沈听雨剧烈地喘息起来,胸口起伏,她看着地上的碎片,又看看自己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背,身体开始发抖,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那不是悲伤的哭泣,而是从灵魂深处溢出的、对自己这副模样的排斥与绝望。
宋书瑶没有去捡碎片,也没有立刻安慰。她只是上前,轻轻地将沈听雨颤抖的身体拥入怀中,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后背,抚摸着她光洁却冰冷的头皮。
“很难看……是不是……”沈听雨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带着崩溃的哭腔,“书瑶……我变得……好丑……像个怪物……”
“不丑。”宋书瑶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我的听雨,怎么样都好看。”
“你骗人……”
“我没骗你。”宋书瑶松开她一点,捧住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无视她满脸的泪痕,语气认真得像在宣读医学誓言,“沈听雨,你听着,皮囊只是暂时的。我看到的是那个在花丛里对我笑的你,是那个弹吉他给我听的你,是那个会给我带糖水、会在我委屈时第一个递来纸巾的你。是那个即使这么难受,也还在努力坚持的你。”
她用手指,极轻地拂过沈听雨的眉毛,眼眶,鼻梁,嘴唇,仿佛在描摹一件绝世珍宝的轮廓。
“这些,才是你。它们都在,一点都没变。”宋书瑶的眼底也泛着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头发会再长出来,脸色会恢复红润,体重也会涨回来。但现在这个你,为了活下去这么拼命努力的你,在我眼里,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沈听雨怔怔地看着她,泪水依旧在流,但那种崩溃的绝望感,似乎慢慢被这番话安抚了下去。她靠在宋书瑶肩头,小声地、压抑地啜泣着,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
宋书瑶就那样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自己的衣襟。
那天之后,宋书瑶找来了一些柔软的棉质帽子,还有印着可爱图案的头巾。她像打扮洋娃娃一样,每天给沈听雨换上不同的“发型”。有时是嫩黄色的向日葵帽子,有时是淡蓝色的碎花头巾。
沈听雨最初有些抗拒,但拗不过宋书瑶的坚持。当她第一次戴着那顶向日葵帽子,被宋书瑶推到病房的窗户边,看着外面枝头冒出的新绿时,久违地,她没有再去关注玻璃上反射出的自己的模糊影像。
化疗在继续,呕吐、乏力、口腔溃疡……各种副作用依旧轮番上阵。但沈听雨的眼神里,少了一些空洞和绝望,多了一丝认命般的坚韧。她开始更努力地配合进食,哪怕吃下去没多久就会吐出来;她会在精神稍好的时候,让宋书瑶把吉他拿来,虽然已经没有力气弹奏,但她会用手轻轻抚摸琴弦,眼神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天下午,宋书瑶削苹果时,不小心割伤了手指,血珠瞬间冒了出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一只苍白的手就猛地伸过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听雨盯着那小小的伤口,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书瑶……血……”她的声音带着颤音。
宋书瑶瞬间明白了。沈听雨现在对“血”极度敏感,那代表着危险,代表着她自身无法控制的出血风险。她反手握住沈听雨冰凉的手,迅速用纸巾按住自己的伤口,语气轻松地说:“没事,小伤口而己,你看,已经不出血了。”
她把按住的手指给沈听雨看,纸巾上只有一点点红痕。
沈听雨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但抓着宋书瑶的手却没有松开。
宋书瑶看着她依赖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她知道,那面打碎的镜子,象征着她旧日容貌和健康的终结。但在满地碎片之中,一个新的、更加坚韧的沈听雨,正在挣扎着,试图拼凑起一个全新的自己。
而她,愿意做那片承载所有碎片、并努力折射出微光的底衬。
宋书瑶用没受伤的手,拿起一块苹果,递到沈听雨嘴边。
“吃点东西,才有力气继续打仗。”
沈听雨看着她,迟疑了一下,然后微微张口,接受了那块苹果。她咀嚼得很慢,很费力,但她吃下去了。
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病房里没有开灯,光影昏黄,落在沈听雨戴着向日葵帽子的侧脸上,勾勒出一种介于脆弱和顽强之间的奇异美感。
碎镜难以重圆,但微光已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