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想吃什么?”她问女儿。
“图书大厦附近有什么吃的?”小晨道。
母亲一下就明白了,“想买书?”
“典故大词典。”小晨一五一十地,“临摹稼轩词,字认识,但连起来就不明白意思。学习机上说,稼轩词多典故,我想查看。”
说着话,两人穿过喧嚷的人群,出了剧场大门,到达停车场。
喇叭声一片,都是急着开车的人。林蔚牵紧女儿,避让着走到自家车旁。
一道人影自车后闪出,吓了林蔚一跳,她下意识地就要拿防狼喷雾,却听见了女儿的欢呼:“孟老师!”
“小晨!”孟鸿蹲身,张开双臂,小女孩立刻扑过去,抱紧了他。
“孟老师!”
“小晨节日快乐!”他笑着,揉揉她头,再看看那怔愣的人,心中十分满足。
“孟老师,你吃饭了吗?”小晨仰起脸,看着他的眼睛,“妈妈要带我去……”
林蔚这时回过神来,急急插言,“上车!”
青天白日的,她也不知为何慌得不行,恨不得将那从天而降的人,连同他的行李,一起塞进后备箱。
他要驾车,她自是不肯。
他只好抱着小晨,坐进了后座。
车子启动的瞬间,林蔚只觉有人在盯视自己,但车窗外,人影叠叠,车身重重,她看了一圈,并未寻见,最后,倒是从后视镜里看见了一双笑眸。
她立即闪避,他目不转睛,口里却是回答着小女孩的提问。
“孟老师,你最近很忙吗?”小晨歪着小脑袋,看着他,“也不来玩!”
算起来,两人自春节,正月初三一别,已是将近四个月未见。
“有一点儿!”他歉然道,攥紧那小手。
“那现在呢?休假吗?”
“算是。但只有九天!十号要去北京。”
“啊,九天,”小女孩立即道,“我要跟你下棋!还要吃你煮的面条!对了,你答应我的,晚上要讲三个故事!”
春节被收留时,每晚都是孟鸿讲故事给小晨听,初一晚上讲了一个,初二两个,初三说好三个的,他却去了百花小学。
欠下的债必须还上,他立即张口,但一个“好”字没说出来的,却被林蔚抢了先。
“小晨,江西菜,还是云南菜?”她问。
“孟老师,你喜欢吃什么?”小晨问他。
“都行啊,我不忌口。”他看林蔚一眼,才对小晨道,“今天是你的节日,你来定。”
车子停在江西菜馆门前。
孟鸿就要带着小晨下车,忽被林蔚喊住。
“你先进去,我订了包间。”
“小晨,你等妈妈一下。”
三个人,分作两组,很明显地是要避人耳目。孟鸿不明白她为何要如此,他又不是贼,更不是通缉犯,至于吗?
但他无法询问,毕竟当着孩子的面。
他压下不快,独自下车,入店。
在二楼包间里等了许久,久到他都要怀疑她是不是溜了时,她才带着女儿慢慢进来。
“我去了个洗手间,对不起啊,孟老师。”不等坐下的,小晨立即道歉。
他一怔,自己小人了,该罚。
他拿起茶壶,给两人倒茶。
服务员进来,送上菜单。
“孟老师,你点。”小晨坐在他对面,满脸期待地说。
他看林蔚一眼,“那个,咱们……”
“我来吧。”她也不看菜单,直接点了六个菜,瓦罐煨猪手,兴国豆腐,藜蒿炒腊肉,蝴蝶鱼饺,板栗烧土鸡,黄元米果。
“需要酒水吗?”服务员看着孟鸿道。
“不用,我开车。”
等菜的间歇,小晨又问东问西,孟鸿认真答着,不时看看林蔚。
她一直在喝茶,好像很渴,也不插话,更不看他。
他的那点不快与羞赧,不觉化作忧虑。
“林蔚,你的新漫画,准备画什么?”他开始没话找话。
“保密。”她淡声道,但捏紧杯子的手指泄漏了她内心的慌乱。
其实,看清他的那一刻,她是高兴的。
但这份高兴,令她心慌。
她怎么能因他而高兴呢?
她感到了危险,背弃自己誓言的危险。
纠结一路,她决定选择冷漠以待。
除了冷漠,她似乎别无他法。
菜上来了,林蔚让女儿快吃。
他却唱起了反调,“不急,催工不催食,慢慢吃!”
他给小晨夹菜,“细嚼慢咽,对肠胃好。”
这话好耳熟,林蔚的筷子一滞,筷尖的鱼饺滑落,落在玻璃桌面上,白瘫瘫的,如蝶尸。
一股寒意忽地从后背冒出,她不由打个冷颤,脸色白如秋霜。
他看见了,身不由己地,就站了起来,刚要过去的,小晨的声音响起,“孟老师,你要去洗手间吗?出了门左拐,在楼梯口的斜对面。”
“哦,我去拿纸巾。”他急急扯个谎,去墙角的备餐柜里取了纸巾,先给小晨,又给林蔚。
那纸巾送在她手边,他的手碰上她的。
她本能地闪让,却被他一手按住。
他按住她胳膊,热流从他掌心渡来,透过她蓝色衬衫,渗进她肌理。
下一瞬,那股寒意,消散得无踪无迹,如烈日下的冰锥子,化了,蒸发了。
“尝尝这个。”他按着她,一手拿起汤勺,给小晨舀猪手并汤。
小晨天真无邪,笑着道谢,捧碗就喝。
趁她不注意,他飞快地握住林蔚的手,轻而有力地按了按。
就像安抚受惊的小鹿。
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讨饶。
还像恋人间的小挠小闹。
林蔚的耳尖顿时红了。
她忍不住看他一眼,他接住她的目光,深深地回望。
在那澄亮的眸子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小小身影。
“孟老师,你坐下吃呀!”小晨的话,令两人回过神来。
林蔚窘迫地要拿回手,他却不放。
他就那样握着她的手,坐下来,坐在她身边,另拿了杯筷,强词夺理地对小晨道,“还是这样夹菜方便。”
一餐饭,林蔚吃得提心吊胆。
好容易吃完,她结了账,就要道别的,他已拿起了她手边的车钥匙,“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图书大厦。”小晨抢着回答。
林蔚看着他,记起后备箱中他的行囊,“你回去休息吧。”
“不,今天过节,我要陪小晨。”他冲小晨眨眨眼睛,“好吗?”
“好呀!”小女孩用力点头,笑着,一手牵住一个大人,“妈妈,咱们走啊!”
进了图书大厦,小晨兴冲冲地选好《中华典故大辞典》,又去选文具。
六月啦,她即将幼儿园毕业,九月就是小学。
新书包总是要的,恰好大厦里正在搞活动,反正要买的,那就顺便买了吧。
林蔚有些乏,步子不觉慢了,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但看见女儿的笑容,她心安轻松不少。
“哪个好看?”小晨举着两个文具盒,问孟老师。
“绿色的?”
“那这个白色的给晓剑。”小晨笑,“他的文具盒,跟狗啃了似的,已经合不拢了。”
孟鸿手里拎着个水蓝色书包,他应着,回头找林蔚。
她立在货架那头,正望着这边,两人四目相接,他冲她笑笑。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母亲的电话。
他立即接听。
小晨又挑选削笔刀,见他讲电话,就去问妈妈的意见。
“手动的好玩,电动的省力,”林蔚看着女儿,“你自己定。”
小晨选了好玩好看的,“这上面还有小熊。”
母女两个就要去收银台结款,孟鸿大步过来,歉然道:“对不起,我得回家一趟。”
他眉头微蹙,脸上的笑容已不见了,显然有事,还是不太好的事。
林蔚忍不住问:“怎么了?”
具体怎么回事,孟鸿也不清楚,只把已知的点滴相告:“孟妍跟我妈吵架了。”
作为小棉袄,孟妍是调皮了些,但分寸还是有的,极少惹得母亲动怒。
但这次的事实在有些大。
她递了辞职报告,要辞去大学教职。
理由是创业。
系主任,也是她的导师,以为她是胡闹,不肯批,只是劝,劝她安心工作,今年评上副教授,就能带项目了,补贴少不了,再过两年,就能带学生了,慢慢的,也会桃李满天下。
这是多少大学老师渴求的升迁之道,稳定,且体面。
但孟妍铁了心,不肯听。
系主任无法,只好打给孟振云,让他规劝自己的女儿。
彼时孟振云正在练琴,电话给陈巧芬接到了,她吃了一惊,立即询问正在收拾房间的女儿,到底怎么回事。
孟妍见瞒不住,无法先斩后奏了,便摊了牌。
她所谓的“创业”,不过是去百花小学做老师,顺带做产品经理,就是卖柿子。
陈巧芬当然不同意。
“支持希望工程,做公益,有很多方法,捐钱捐物都行,但不能把自个搭进去。你辛辛苦苦读这么多年书,终于能过两天好日子了,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母亲的意思,忧虑,孟妍自是懂的,但却不肯退让。
“妈,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想要的好日子,是遵从本心生活。大学教师当然好,但也很无聊。我都在学校待了这么久,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我这半辈子都在学校里,太烦了。我想换一种方式生活。”
“百花小学就不是学校了?”问话出口的瞬间,一个念头闪现,陈巧芬望着女儿,“小妍,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去百花小学?”
毕竟有那么多希望小学。
孟妍心惊,但面色不变,“离家近。”
“不说实话是吧,一会儿你爸问你,你也这么说?”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你不信,我怎么办!”
面对油盐不进的女儿,陈巧芬给孟鸿打了电话,让他管管这个妹妹。
“妈,这是我的事,谁说也不管用。”
这话让陈巧芬真动了怒,直接拍板,“这事不行,你老老实实回学校,把辞职信拿回来!”
“妈!我不能听您的,我一定要辞职,主任不批,我可以找校长!”
两人都起了高嗓,以至于孟振云一出琴房,就听见了,他立即问怎么回事。
孟妍从卧房出来,如实告知。
孟振云一听就火大,“辞职这么大的事,你敢瞒着我跟你妈?”
“爸,我成年了,我都快三十啦,是完全行为能力人,我可以对自己负责!你们不要老拿我当小孩子!”
“小孩子也比你懂事!知道有事跟家里说,你倒好,自作主张,自毁前程,还在这儿振振有词,不知悔改!”孟振云喝道,一面让妻子拿鞭子。
这是要动家法了。
陈巧芬当即站在女儿身旁,“老孟,好好说,小妍是大姑娘了。”
“再大我也打的,不听话,自以为是,就得让她吃些苦头!”
正闹嚷之际,孟鸿开门进来。
陈巧芬知道,孟鸿身为兄长,很是护着妹妹孟妍,小时候孟妍调皮,他给打了很多掩护。
此刻见孟妍要吃亏,他肯定要挡在前头的。那样的话,孟振云只会更恼火,好容易缓和的父子关系怕是又要紧张。
她当机立断,走到丈夫身边,一面对孟鸿使眼色。
孟鸿并不想吵闹,只想解决问题,于是开门见山,“我跟孟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