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了一个人,家里的氛围立即不同,暖热的空气开始跃动,腊梅的花蕊微漾。
听着女儿与他的笑谈欢语,林蔚默默进了厨房,只她跟女儿两人,四个菜足够,但现在多了客人,须得加菜。
加什么好呢?牛羊肉虾蟹都有,但来不及化冻了。
想了半天,她取出金华火腿与鸡蛋,先做个火腿蒸蛋,又开了一袋酱鸭,斩好,摆盘。
厨房的门半开,她的身影抬眼可见。
孟鸿坐在沙发上,一面跟小晨说话,一面不时抬眼。
她穿着浅蓝圆领毛衫,搭灰色阔腿裤,蓝棉袜,灰拖鞋,及肩短发拿黑发圈束成个低马尾,马尾下是蓝围裙的挂带。
那围裙他戴过,显小,但在她身上正合适。
宜室宜家,孟鸿忽地想到,忍不住地笑。
及至饭菜上桌,三人团坐,他笑得更甚,根本合不拢嘴。
他想过无数次的与她团圆的情景,就这样实现了,比想的还好。
好开心,好幸福啊!
林蔚不知他心思,但见他开颜,女儿高兴,她也受到感染,绷紧的神经不觉松弛,表情变得欣然。
过年嘛,就是要高高兴兴的。
于是,一餐饭吃得愉悦。
窗外传来烟花爆竹声,小晨放下筷子,也要下楼放烟花。
她还有好几个大烟花,本来是准备等晓剑回来再放的,但现在她想跟孟老师一起放。
林蔚看看挂钟,该煮饺子了,刚要劝阻女儿的,他已牵住小晨的手,笑道:“好呀,咱们放烟花,迎百神!”
百神下届,赐福赐禄。
自上古开始,除夕之夜,人们都会以隆重的仪式恭迎百神,乞求新一年的如意安康。
演变流传下来,成为风俗。
林蔚听母亲说过,她小时候,年味还浓,因为仪式更多更复杂。
现在已减省得不能再少了。
“林蔚,走呀!”他喊她,她回过神,“我就不……”
“一起来嘛!正好消消食!”他笑道,“一会儿咱们比赛,看谁饺子吃得多!”
小晨也唤她,“妈妈,妈妈!”
那,好吧!
小炮似的红色烟花摆在地上,孟鸿拿火机点燃引线,“咻咻”声中,火花冲向夜空,哗地,变为银色瀑布,灿然而降。
小晨兴奋地大喊。
孟鸿直笑。
空气中是硫磺香气。
林蔚静静看着,忽就记起了小时候过年的事。
她向来胆小,想点烟花爆竹,却不敢,每次都只能拖着父亲一起。
母亲得空,也会陪着。
那爆竹很响,她每次都要捂耳朵,那烟花炫目,她眯着眼睛,却舍不得眨眼,看不够的。
看不够的,还有父亲跟母亲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开心,有热切,有盼头。
是的,人生不易,人们能熬住,坚持住,全靠心里的那点子盼头。
有盼,有愿,有力,有劲。
然后勇往直前。
“妈妈,你也点一个!”女儿忽地唤她。
又一个烟花升空,照亮夜幕。
林蔚习惯性地拒绝,这么多年,她就没点过大烟花。反正有父亲呢!
“不难,我教你。”孟鸿过来,牵住她手腕,不容拒绝的,将她带到烟花前。
“引线很长,你看。”他拉着她蹲下,指着那绿色细线,“足够你跑开。”
他把火机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就像点香那样,很简单。”
是吗?
她犹豫,还想说什么的,他已握住她手,打燃她手心的火机。
蓝色的火苗跃动,如一颗小小心脏。
她怔住,那手仿佛不是自己的,只随着他,向前移动。
火苗舔上线头,发出呲呲声。
啊!她一惊,就要跑的,就听他道:“很好,点着了!走!”
他牵着她,走到小晨身边,不急不忙。
站定,那烟火才冲上天幕。
“这个是红色的!”小晨大喜。
买烟花时,老板说过,每十个里会有一个红色的,就像过年饺子里的硬币,遇者大吉。
林蔚不由翘唇,怎么说也是个好彩头。
孟鸿扭头看她,看见这浅笑,心头一动,那抓住她手腕的手,再不想放开。
但,还得点烟花!
放完烟火,回到家中,林蔚立即去煮饺子。
这饺子,是她包的,她已尽了全力,但差强人意。之前,陈姨说要教她的,她忙着赶《牡丹斩》时没时间,待她空了,她又感冒了。
是以并未受教。
“那个……”饺子端上桌,她感到莫名羞赧,人都讲究个藏拙,此刻,她的拙劣一览无余。
“嗯,好吃。”不等她说完的,孟鸿夹了一个放进嘴里,嚼一口,立即点头。
“豆腐的,加了菠菜,粉条。”他笑望着她,“是吗?”
完全正确,小晨立即惊呼,“孟老师,你好厉害!”
“那咱们比赛,看谁吃得多。”他对小晨道,“前提是不能撑坏肚子!”
适才下楼,吃下的菜消化了大半,此时又有了胜负心,小女孩立即快吃起来。
“慢一点儿,小心硌到牙!”
林蔚将说完,就见女儿皱眉,接着小嘴里吐出一枚硬币。
“啊,我吃到了!”喜悦盖过了疼麻,小晨欢呼着,再接再厉。
“这个是糖的,好甜。”
“枣的,枣核差点咽下去。”
过年的饺子,母亲会放红糖,红枣,硬币,每样六只。林蔚记得,照做,但数量减半,毕竟母女两个吃不了多少,总得留些满口福,就是无夹放的。
小晨吃全四样,肚子也饱了,就放下筷子,看尚在继续的大人。
林蔚吃得慢,一是习惯细嚼慢咽,一是担心饺子不够。
还好,他先放下了筷子。
“孟老师,你都吃着了,”小晨点数他的战绩,二枣,一糖,一钱。
“我是两钱,两糖,一枣。”
那妈妈,她有些抱歉地望向妈妈。
林蔚并不在意,笑道,“我是满口福!福气多多!”
收过碗碟,换上茶点,已是22:35。
小晨开始犯困,强撑着跟孟鸿说东说西,到底挨不住,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我抱她。”林蔚道。
“换手,她会醒的,我来。”他说。
将小人抱上床,轻轻放好,孟鸿就要替她脱衣的,林蔚制止。
“我们家除夕夜,合衣睡。”
哦,这倒有趣。
“为什么?”他问,穿衣睡不舒服啊。
“守夜啊,古人守夜是一宿不睡的。”不睡,自然不用脱衣,现在守夜,虽只到零点,但她们家还是保留了这一习俗。
两人回到客厅,各自落座,一个在餐桌前,一个在沙发上。
“你们守夜,都做什么?”他倒了两杯茶,端一杯给她,饶有兴致地问。
“看联欢晚会。”
但现在,家里并无电视,就算有,也不会开了。
春节联欢晚会,是给全家人看的,其实也不看,全家人说说笑笑的,还要忙着吃菜吃饺子,那晚会就是个背景乐,欢乐祥和的。
“还有吗?”他又问,“比如打牌,下棋,什么的!”
林蔚摇头,话题打住,室内静然。
看看挂钟,才23点。
林蔚忽觉时间过得慢,须得找些事来做。
她去点了沉香,给阳台上的白芍浇了水,又进了厨房,把明日早饭食材备好。
室内安静,只有她操作的声响。
回答客厅,才发现,客人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啊,他得休息,需要个躺卧的地儿。
“孟鸿。”
他微微睁眼,兴许是今儿赶飞机太累了,身上居然乏得很,此刻,只想大睡。
“嗯。”他应道。
“这沙发打开,是张床,好像是从扶手那儿……”这沙发买回来,她看过说明书,但这些年没用过,记不太清,“我找找……”
话没说完的,就见他慢慢起身,在坐垫下一拧,一拉,床架就出来了。
坐垫下还有个铺垫,林蔚看的目瞪口呆,这么全的。
更让她惊讶的,是他的速度,不等她看明白的,已整好了一张床。
“好了。”他看着她,声音有些哑。
“嗯,还需要个枕头,被子。”她道。
她进了卧室,很快拿了个棉枕头并毛毯回来。
两床?
孟鸿看着那驼色跟灰蓝的毯子,笑,刚要说一床足矣的,就听她道:“铺一个,盖一个。”
一顿,又道,“要是还冷,再加。”
啊呦,这可真是将心比心,她怕冷,就担心别人受凉,殊不知,男为阳,天生比女子体温高,抗冻。
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因为实在是太困了,他接过那寝具,铺好,道一声“晚安”就躺下了。
他身长,那床不过一米八,根本盛他不下,两只穿灰袜的脚露在床外,看着有点儿可怜。
但家里只有一个琴凳,试了试,又高了,只得作罢。
林蔚歉然地在餐桌旁坐下,继续守夜。
室内更静了,只有香烟灰洒落的簌簌声。
窗外远处有烟花绽放。
阳台晾衣架上挂着件黑色西装外套。
林蔚默默坐了会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手机,下单了个床尾凳。
终于,零点来临。
林蔚舒心一笑,缓缓起身,准备回卧室的,就听他咳嗽了一声。
又一声。
孟鸿给咳醒了,只觉口干,坐起来,想倒水的,却是一愣,这好像不是自己家!
待看到站立的人影,又是一愣,旋即回过神来。
“吵到你了!我喝点水。”他声音沙哑,面色发红,额头有细密的汗珠。
发烧!
林蔚立即做出了判断,以前小晨发烧就这样,烧得迷迷瞪瞪的,只想喝水。
“别起来!”她立即止住要下床的他,倒了杯苹果姜枣茶端过去,又取了体温枪,给他测量体温。
38.5度。
果然。
“你等一下,先不要睡。”
孟鸿坐在沙发床上,以为她要拿退烧药给自己,谁知她拿来的是藿香正气水。
“喝三支。”她递过一瓶。
他摇头,“这,很难喝,喝了胃也不舒服。”
“真不喝?”她又问。
“不用喝,我睡一觉,发发汗就……”
他没说完的,她又进了小晨卧室,回来时,手里拎着个小药箱。
只见她取出棉球,用藿香正气水浸透,拿镊子夹了,递给他,“贴在肚脐上,用胶布粘住。”
这法子是她小时候常用的,很有效,母亲告诉她,是跟个老中医学的。
孟鸿从未用过此法,一怔,倒也不疑不拒,只是一手拿镊子,一手解扣子,不是很方便。
“帮我一下。”他把镊子递还给她,慢慢解开白钮扣,掀起白衬衫,白背心。
结实有力的腹部露出,八块肌肉清晰可见,线条流畅,如刚出炉的面包。
林蔚忽地转过身去,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却唤她,“给我吧。”
她抬手,忽地,手背一热,她吓了一跳,急回头,就见他的手正覆住她的,慢慢拿那镊子。
他又咳嗽,连带的手抖。
她纠结片时,“我来吧。”
给小晨做过很多次这种肚脐敷,她早已驾轻就熟,三两下就搞定。
“好好睡一觉,醒了就退烧了。”她习惯性的道,每次给女儿敷完,都是这话。
但此时说完,忽觉不妥,发烧的是他,一个成年人!
看她脸色急变,孟鸿笑着心满意足地回道:“好。”
不一时,他就睡着了,那均匀的呼吸,说明他睡得很沉。
林蔚也困了,过年真的累人,但却不敢回卧房。
发烧是能致命的,每年都有人因发烧离世,数十万人之多。
越是寻常的疾病,越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林蔚看着他,脑中全是纷乱的,糟糕的念头。
虽拼力想止住,却是不能。
怎么办?怎么办?
量体温。
换棉球。
棉球干了,就无药效,需及时更换。
小晨最厉害的一次,一晚上换了五遍。
她正给他换的,忽听他道:“没事的,你别担心。”
她一怔,以为是幻听,但抬头,就迎上那双含笑的眸子,亮灿灿的,如两团火苗。
“你醒了?”她又惊又喜,换好棉球,立即测他体温。
37.8度,略高,但确实退热了。
“明早就好了。”她放下心来,语气变得柔缓,脸色也缓了下来。
“要喝水吗?”她问。
“嗯。”
连喝了两杯,他才觉得舌头恢复润滑。
“林蔚,新春愉快,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拜年。
她立即道:“快睡吧,是病七分养!”
仿佛怕他再说什么非礼勿听的,她抬手将人按倒,扯过毯子盖好。
“言多伤气,静心安神,快睡。”
他偏睁眼,望着她。
她给看得一阵心慌,不睡就不睡吧,她可要睡了。
她转身欲走,不妨手被牵住,轻轻地,但很有力,她一挣没挣开。
他,他。
他认真道谢,“谢谢你,林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