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晨去装琴,他拿了琴囊,给她搭手。大手加小手,很快收整好。
此时已是10:40,他记着小晨午休的事,须得抓紧了,就问她午饭想吃什么。
“冷面!”她脱口而出。
“好,我们吃……”他拿出手机,就要点餐的,却听她又道,“算了,妈妈不让我吃冷的,说对胃不好。”
她仰脸看着他,“你想吃什么,孟老师,我请你!”
话音未落的,她跑进了卧室,很快拿了一个绿色的小熊背包回来。
他笑了,故意逗她,“我想吃大餐,闽记私房菜,怎么样?”
这私房菜人均一千多,在沛城是高档消费。但小晨对这个没概念,她只是打开小熊包,拿出一沓红票子,递到他手边,“这些够吗?”
他愣住,脑海中闪过一张笑脸,而他脸上的笑却不见了。
小晨瞧着,以为钱不够,但她只有这么多,别的都存在妈妈那儿。
她想了想,小声道:“孟老师,咱们吃个别的行吗?等下次我再请你……”
他蹲下身,抱住那小身躯,“好啊,谢谢小晨,咱们吃个海鲜饭,再加个酸梅汁,如何?”
“嗯嗯。”小脑壳急点,“酸梅汤要大杯的。”
他松开她,拿出手机,顺口扯谎,“老师有券,不用就废了!”
餐点很快送至,两人认真吃完,小晨回卧房打午盹,他收了桌子,把餐盒装在袋子里,放在门外,然后洗净手,在沙发上坐下来。
客厅没有空调,他已脱了外套,但依旧燥热,很快就坐不住了。他轻轻起身,看了看小主人的卧房门,径直推开了主卧的木门。
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他不由浑身一颤。
宽大的双人床上,是水蓝寝具,床单,枕头,凉被,甚至窗帘,都是水蓝色的。
但寝具只占了床的一小半,另一大半则被书占了个满满当当。
床头柜上也是书,最上面的一本是《黄帝内经》,夹着支绿色铅笔。
墙角立着只白木衣柜,柜旁是一个大书橱,上下四层,也都摆满了书。
靠窗台的一角,摆着电脑桌椅,桌上除了笔记本电脑,还有一把竹编蒲扇,一个象形香插,椅子上搭着竹席。
窗帘是拉上的,挡住了灿烂的阳光,整个房间有些暗,就像海底。
他深深吸一口气,压下想走进去躺下来的冲动,慢慢退了出来。
他走上阳台,立定,松了松白衬衣的领口,耳畔传来人声车声,还有隐隐的海浪声。
许久,那些声音都没有了,只有一两声蝉鸣。
他忽又笑了,是踏实的笑,就像在医院,他拥住她,就像在手术室,看她被推出来,他握住她的手,就像在病房,他同她说话,她认真地回应。
她就在这里,切切实实。
不到13:00,晨一就睡醒了,她穿好衣服,一出卧室,就见孟老师正在阳台上给那白芍药浇水。
“谢谢孟老师,咱们走吧。”她道。
两人背上琴,出门,拎上垃圾袋,坐电梯下地库,上午孟鸿就是从地库直接上来的,很是熟悉。
可巧,在电梯里遇见了清洁大叔,那垃圾袋就给收走了。孟鸿道谢,那大叔应一声,看看他,又看看小晨,满脸的欲言又止,却到底没说什么。
“坐稳了,若是困,还可以再眯会儿,等到了我喊你。”他把琴放在后座,又请小晨上车。
“不困啦!”她笑道,小手抓住驾驶椅的后背,叽里呱啦地同他讲话。
什么“博大平和,清微淡远”她还弹不出来,《良宵引》师父弹得好好听,一到她手里就不成调,什么晓剑能打一整套拳了,更能吃了,小笼包都要吃两屉,什么保安爷爷的四只小猫都送走了,猫妈妈好伤心……
“对了,孟老师,妈妈可有吃定胜糕?”她忽然问道。
“定胜糕?”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那双期盼的眼睛,“什么定胜糕?”
“就是拿桂花做的那种定胜糕,老葛家的。”她道,“妈妈每次开始新工作,都会吃的。赶活的时候,更会吃。”
一顿,又道,“省城没有定胜糕吧,妈妈吃不到了。”
他笑着道:“有的,是白色的那种……”
“不,要红色的,银锭型的!”
他点点头,“你妈妈还喜欢什么?”
小女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那绿灯,很让人欢喜。
欢喜中,车子稳稳顺顺地驶进城区,进了锦绣苑,停在了孟家楼下。
两人上楼,陈巧芬显然早就等着了,因为孟鸿刚拿出钥匙,那门就开了。
“快进来。”她笑着拉住那小手,问她这两天吃饭如何,又提出让她住在孟家。
“谢谢奶奶,我在晓剑家住,很好的,赵姨做的饭很香。”
“那试试奶奶做的饭,怎么样?就当换换口味。”她坚持。
“不了,我跟晓剑说好了,晚饭要一起吃。”小女孩认真道,“我不能失信。”
孟振云已经从妻子口中知道林蔚还在省城的事,信以为真,并不多问,听见爱徒的声音,当即从琴房出来,带人去练琴。
陈巧芬却是有些疑惑,无他,只是以她对林蔚的了解,她似乎不是愿意麻烦别人的人,除非实在有难处。
“蔚然还好吧?”她问儿子。
见他点头,又道,“除了阑尾炎,她没别的事?”
“没有,就是打点滴,过两天就好了。”说完,他就以少年宫上课时间快到了为由,要走,却被母亲唤住。
“小鸿,你跟小妍多帮着点儿蔚然。她挺不容易的,一个人带个孩子!”
“知道了。”他淡声应着。
“我在想啊,她总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事,等遇见合适的,还得成个家,老姜家的儿子,跟她差不多年纪,离异,没孩子,等她回来,我跟她说说……”
“妈,不用了。”他打断母亲,“孟妍还没成家呢,您管管她,别人您就别操心了!”
说完就走,母亲的声音又传来,“晚上回来吃饭!”
这晚饭,孟鸿自是没有吃,理由很充足,得送小晨。
进了望月花园,他本打算原路返回的,但车子驶入法桐大道,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下了。
一个男孩从福临门超市冲出,大张双臂,唤晨一下车。
“晓剑,很危险,以后不可。”刹住车,孟鸿隔着车窗,轻声道。
回答他的是赵岚。
她跟在儿子身后出来,此时正是饭点,超市里并无客人,法桐道上也空空静静的,只有路灯稳稳矗立,默默为人们送上明光。
“危险的事很多,孟老师也得注意。”上午接到林蔚的电话,知道孟鸿会送小晨,她的气就来了,莫名的气,却无从发泄,此时见了孟鸿,再忍不住,她很想骂他,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连提醒儿子,都是轻声和气的,于是只得该骂为阴阳。
孟鸿听出这话不对,不由一怔,但也就是一怔,并不追问,他问后座的小晨,“要下车吗?”
见小晨点头,就开了车门。
晓剑抢着把琴背在身上,又牵住晨一的手,“走,晚上吃饺子,我奶等着呢!”
晨一让他等一下,回头冲孟鸿摆手,“孟老师再见。”
“再见!”
看着那两道小小身影,他默默拿出手机,四下无人,细风如吟,忽然一片半黄的桐叶飘落,触地无声。
“这样行吗?”林蔚放下铅笔,把画本推到孟妍面前。
一共三幅图,都跟柿子有关。
第一幅是柿子,柿挂枝头,树下孩童围坐石桌,分食鲜柿。
第二幅是柿饼,日光下,一个男子带着一群孩子把一串串的柿饼挂在木架上,人人展颜。
第三幅是柿子酒,小小黑坛,稳居全家聚会的餐桌中央,老□□女皆举杯。
孟妍看着,喜上眉梢,“太行了!”
她握住她的手,“你可太厉害了!”
早上两人闲聊,说到工作的事,知道林蔚会画,她就提出了请求,说有个朋友创业,种了柿林,需要包装图,印在袋子上的那种。
林蔚之前没画过,但很想尝试,她对山林有种本能的喜欢,问了要求就开始构思,画了几稿并不满意,又改,又画,这已经是第五稿了。
“还有字,你也帮忙一起想了。”孟妍笑道。
“品牌是什么?”林蔚揉了揉太阳穴,靠坐在床上。晚风吹动窗帘,窗外是万家灯火的璀璨。
“百花。”
林蔚沉吟片刻,“百花柿,百事如意;百花柿饼,甜润有味;百花柿子酒,喝了好运有!”
孟妍大笑,“你该进广告公司啊!”
林蔚浅浅一笑,以往事不堪回首的语气,“太累,天天加班,我可受不了。”
孟妍听出了玄机,“快说说,你是如何被摧折的,好让我这个正在被摧折的心理平衡一点。”
“你能想到的,我都经历了!没想到的,我也受过了!”林蔚笑,“大二的实习生,连牲口都不如!”
“所以你就做了自由职业。”孟妍羡慕地看着她,“还是你好,都熬出来了,我这还得猴年马月呢!”
“你又牢骚什么呢!”有人插言,是个男声,从房门口传来。
两人扭头,当即愣住。
居然是孟鸿!
他穿着白衬衣,外套搭在臂弯上,袖子卷起,灿笑着,大步而入。
林蔚眨了眨眼睛,确定没看错,脱口道,“你怎么回来了?”
“事做完了,就回来了。”他走到床边,看着她,“伸出手来!”
“做什么?”
“你先伸出来嘛,有好东西给你,快!”
林蔚以为他要还车钥匙油卡,犹豫了一下,伸出右手。
一个纸袋落在掌上,一股温热流进掌心。
“趁热吃。”他笑。
“什么呀,也不给我!”孟妍已合上了画本,故意发出怨声,说着,抬手抢过袋子,从里面拿出块糕饼。
水红色,银锭形,上有“定胜”二字。
“定胜饼?”她迟疑着,咬了一口,松软细滑,还有桂花的甜香,“好吃!”
“定胜糕!”孟鸿从妹妹手上拿回纸袋,递到林蔚面前,“吃啊,当宵夜好了!”
他还是笑着,但眉心的疲惫已是掩藏不住。
省城沛城,当日往返,中间还要给孩子们授课,接送小晨,回来时,又赶去老葛家买糕点。
林蔚默默想着,如此马不停蹄,也是难为他了,于是又道,“你该在家歇息的!不用过……”
“你要出院,得用车。”他打断她,又催她吃定胜糕。
晚饭林蔚吃的不少,胃里还是鼓的,但此时此刻,不吃似乎不行,他那架势,似乎她不吃,他就会一直举下去。
她拈了一块。
他笑得更灿,是欣慰的笑,目光落在她唇上,移不开。
她嚼咽东西很细,也不张嘴,那样子就像小羊,反刍的小羊,总让人忍不住送更多草料过去。
于是等她吃完,他又递上袋子。
“不吃了,我很饱。”她轻轻摇头,让孟妍吃。
孟妍摆手,“甜,吃多了胖!我先去洗漱了!”走时收起了画本笔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