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醒来时,宁离感觉浑身酸痛,像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组装起来。他坐起身,过于清晰的视力将周遭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烙印进来,粗糙的木纹、干草断裂的碎屑、麻袋上磨损的经纬线。
这陌生的清晰度像一种嘲讽,让他无处遁形。
潮湿阴冷的空气裹挟着一大片的芳烃素香味,浓郁得几乎有些呛人。
那些味道混杂却不难闻,可以想象到这里没有人戴着净味囊。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他麻木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澜,让他有种被扒光暴露后的惶然不安。
他右手下意识摸上脖子,指尖触到的只有平滑的皮肤和微微搏动的血管。
净味囊不见了。
本能对同类产生的轻松感还未升起,就被更庞大的空虚和恐惧吞没。失去了这层物理上的伪装,他仿佛赤身**地站在旷野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别摸了,我帮你取下来了。真不知道戴那玩意有什么用,天天束缚着血液不难受吗?”
医疗女的声音传来,她环胸倚在门口,吊着双眼睛看着他,垂下来的刘海遮住了半张脸,让人看得不真切。
难受?当然难受。但那难受早已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是呼吸一样自然的存在。剥离开后,留下的不是舒坦,而是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直接暴露在充满未知的空气里。
他还来不及消化这种复杂的剥离感,对方接下来的话,就狠狠刺痛了他的神经。
“听说唯一死的那个孩子是你同桌是吧?你但凡多坚持几分钟,说不定他就不会死了,呵,被穹晶迷花了眼吧,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
同桌路康那张最后扭曲的脸好像又出现在视野,一晃一晃地在问宁离为什么要杀他。
此时任何声音在逝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苍白可笑。
巨大的负罪感吞没了他。他感觉从里到外都脏透了。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坍缩成一种极致的疲惫。
宁离垂下眼,他也不知道会有人来救他们,所以是他妨碍了他们的计划吗?可是他也根本不知道未来的走向,只是为了保护父母他就有错了吗?
他没把这些话问出口,只是在干草堆上蜷缩起来。
“切。我叫苔馨,这个接着,给你那伤口换换药。”
“让开,你少说两句。”
“哦,知道了老大。”
苔馨最后看了宁离一眼,给对方让了位置。
宁离接住苔馨抛过来的药物,抬头望去。
是那个强大的绯血者,那女人高大威猛,浑身腱子肉,左臂被绷带缠绕着,左眼用眼罩盖住,眼窝里传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她眼神很坚毅,却生着两道细柳眉,鼻子高挺,嘴角自然向下撇着,跟宁离对视上后,又刻意上扬地假笑,看起来像贴上去的面具,不似真人。
“老大你别笑了,看得渗人。”
“闭嘴,待外面等着。苔馨给的药,三天换一次。”
宁离轻轻点了点头,随后别开视线。
“我叫千恩,是绯暮之眼的首领。”
“嗯。”
千恩从自己随身携带的装备里拿出一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特制粮饼,没什么表情地递给宁离。
“吃。”千恩见宁离不接,便直接蹲下塞进他的怀里。
“放心吧,这里是安全的,军队追不过来。”
“给你两个选择,跟着我们,或者告诉你一个能去的安全地方。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千恩起身,背影消失在麻袋隔断的尽头,宁离的目光却没有收回。他呆呆地望着那片空洞,直到眼眶发酸。
耳边似乎还有声音,苔馨的冷嘲,千恩的安抚,但它们都褪了色,变成了无意义的嗡嗡声,像远处坏掉的风扇。
他的视线垂落,聚焦在眼前的一小片干草上。一只微小的虫子正在草茎上艰难地攀爬。他的整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这条虫子和它徒劳的旅程。至于未来?选择?他脑子里一片沉寂的雪原,任何关于思考的念头一冒头,就被一股寒意冻毙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刺破了那层包裹他的水膜。
“行了,快点吃完跟我去测天赋。”
宁离捏着粮饼,只觉得胃里的痉挛让他无法下咽。
“……说你呢!还要请八台飞梭接你吗?”
宁离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苔馨正站在不远处,脸上依旧是那种不耐烦的神情。他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他没有问去哪,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跟在她身后。脚下的地面感觉有些不真实。
苔馨冷眼地瞧着眼前这个人,她也不知道这个人心理承受能力怎么这么弱,自己杀的人,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就这样还想保护父母呢,也不知道以前十几年怎么活下来的。
她冷哼一声带着宁离朝外走去。
岩洞外,宁离这才看清他之前睡觉的地方是在一处岩洞边缘开凿出来的空间。
苔馨摸了摸潮湿的岩壁,好心解释道:
“这种岩石是绯香镇特有的,能缓慢吸收并锁住血人释放的异香,不容易被人发现,所以我们基地建在地下,这里是生活区b3层。”
他们绕过一个个交叉洞口,终于走进一条通道,身边开始有陆陆续续的血人跟苔馨打招呼,苔藓偶尔回一两个人,大多数翻个白眼就掠过了。
最宽阔的那条通道里,侧壁上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口,黑黢黢的洞口隐在阴影里,去向成谜。墙壁上,血液早已干涸成深褐,涂抹出的符号古怪奇异,在昏暗里透着森然。
走到尽头,空间骤然开阔,是一处天然形成的宽敞岩洞。洞顶并未完全封死,散落着许多不规则的小洞,天光从中倾泻而下,像给这个战场开的一个个富有童趣的天窗。
岩洞里被划分成三个区域,其中最大的便是被一片血雾包围的练习区。
“别看了,来这本。”
宁离收回视线,听话地走向训练场一角。那是片被刻意规整过的区域,坚硬的岩石被切割得异常平滑,砌成四壁,圈出了一座简易却整洁的医疗站。
掀开门帘踏入其中,空气中立刻弥漫开淡淡的药味与血腥味。不少戴着口罩的血人穿梭其间,正有条不紊地为淬骨者或受伤的晶裔处理伤口,染血的衣袖在忙碌中轻轻晃动。
两人穿过忙碌的人群,径直走向医疗站最深处。
“院长好!恭喜任务圆满完成!”早有人注意到他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问好。
紧接着,更多附和声此起彼伏:“院长您回来了!”
这里的人比通道内的人更有礼貌,而苔藓则是一一笑着回应,
“我给新来的血人做个检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人群纷纷给他们让路,一路通畅地走进测试间。
房间外立着一台老旧的大型仪器,金属外壳蒙着层不显眼的薄尘,苔藓取来毛巾,细细擦拭干净。
宁离默契地伸出手,苔藓毫不拖沓,抽走 5毫升血后,转眼便将血样处理好,塞进了仪器里。
“测芳烃素浓度的。”她言简意赅,“进那屋,关灯就放血雾。”
那房间密不透风。门缓缓关上,灯光一灭,压抑感瞬间笼罩下来,空气仿佛被抽尽。宁离闭上眼,感知着抽血伤口逸出的血雾,先是极细的雾气漫在整个房间,给了他一个可呼吸的环境。
下一秒,气压毫无征兆地急剧升高,大量氮气顺着缝隙狂灌而入,白色的气流与淡红的血雾激烈碰撞,将血雾的领地一点点蚕食压缩。
宁离甚至能感觉到血雾中蕴含的力量在流失,他立刻收敛心神,全力操控那些即将溃散的血雾,它们飞速聚拢,在氮气的包围下凝结成晶莹的血珠,几颗、十几颗……最终紧紧簇在一起,在冰冷的氮气中维持着微弱的存在。
时间并不长,宁离全程没有感受到压力,随着灯光亮起,房间内的净味仪器立刻开始工作。无形的吸附力悄然蔓延,将弥散在空间里的芳烃素彻底吸噬干净,整个过程迅速而彻底。
他一出房间就看见苔馨眯着眼睛打量他。
“你这小子,天赋挺不错的,实验室出生的?”
宁离点了点头。
天赋不错?只希望这样的天赋与他的外表一样不会给他父母带来什么灾祸。
“芳烃素浓度93%,你今年多少岁?”
“18。”
“跟路康是同学,你父母是怎么把你一个血人送进尘光学院的?还真是离谱了,让你一个血人去晶裔堆里白受委屈。”
“跟你没关系。”
宁离抬眼,与她直直对视。方才眉宇间那点淡淡的颓废瞬间褪去,手臂上未愈的伤口隐隐发烫,内里的血液仿佛被点燃的火焰,正躁动着欲冲破皮肤化作武器,直扑对方而去。
苔藓一个白眼,冷笑道:
“确实关我屁事,也是你运气好,你这种芳烃素93%的绯血者,过两年该开始生长血纹了吧?那可是尘裔们口中的不祥图腾,你说你要是被你亲爱的父母和同学老师看见了会怎么想你?”
苔馨顿了顿,微微一笑,慢悠悠补充道:
“趁早跟你那对父母断了联系吧,你这种天赋留他们身边,只会给他们招灾惹祸。”
灾祸,又是灾祸!
这两个字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宁离的神经。他猛地攥住苔馨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双眼瞬间漫上血色,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你,不配,提他们。”
这群人懂什么?他们根本不懂闵鸿和江意对他意味着什么!若不是他们,他早该死在铁锈城寒风凛冽的边界;若不是要收留他,他们本该搬去尘光城住上舒服的房子,安安稳稳养老;若不是为了铺就他的未来,他们本该凭着不错的晶能等级搏个长命百岁,而非像现在这样,浑身长满丑陋的晶斑,困在那片衰败破落的巢都里苟延残喘!
“放手。”
苔馨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盯着眼前双眼浸血的少年。
“我说,放手。”
空气骤然凝滞,两股属于血人的能量因子在其中疯狂碰撞沸腾,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会冲破□□的禁锢,化作最锋利的刀刃斩杀到对方身上。
强烈的危机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让濒临失控的宁离稍稍冷静。他看着苔馨毫无惧色的眼睛,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
头顶乱糟糟的卷发和涌出的血液模糊了他的视野,让他连仇恨都看得不太清。
苔馨整理了一下被抓皱的衣领,从口袋里扔出一支药剂,声音里不带半分情绪:
“给你眼睛配的药,拿上,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