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枭被斩首示众那一日,举国同庆。
一个恶名昭彰的酷吏死了,一个让大雍心悸的鹰犬死了,上至勋贵世家,下至平头百姓,皆为此感到欢愉。
只有赵枭满腔怨气,怨念深重,残魂飘在上空,看着自己尸首分离,被鹰鹫啄食干净。
她恨老天如此不公,竟要如此待她。
许是生前业力太重,赵枭再醒来时,发现自己未曾堕入轮回地狱,而是像个活人一般,能清楚感受到自己身上的疼痛。
冷风袭来,她一把瘦骨被风吹脆了。
“好你个贼蹄子,好的不学,竟来做这些个腌臜事!我叫你偷!”一声尖利的女声骤然响起,随后一道猛鞭抽下来,登时将赵枭打得皮开肉绽,口不能言。
赵枭猛然睁开眼,由于眉骨太高,在眼下投出阴影,看起来十分阴鸷。
张五娘被她那不同寻常的眼神吓了一跳,正准备落下的手一顿,她色厉内荏,旋即又不管不顾准备抽下去。
做了十几年权臣酷吏,从来只有赵枭对旁人用刑的份,她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即将抽下来的鞭子,狠狠一拉,把张五娘拉了个踉跄,再反应过来时,却见鞭子已经落在赵枭手上。
身上的鞭伤叫赵枭心头火起,暂且不顾处境,她抻开那条鞭子,疾风迅雷地朝张五娘抽去。她手段酷烈,专挑疼得地方下手,数十鞭过后,张五娘就满身鲜血,浑身颤抖,涕泗横流地跪地求饶:
“别打了!别打了二小姐……奴婢知错了,求您别打了!”
赵枭一鞭子抽上她的嘴,疾言厉色道:“混账东西,既是家奴,就该明白尊卑有别,谁给你的胆子,敢打主子的鞭子。”
张五娘顾不得在意她今日的反常,捂着鲜血淋漓的嘴,含糊道:“是,是大夫人吩咐的,说您盗了大小姐出嫁用的珠钗……,所以命奴婢对您用刑……”
赵枭闻言,低头看着那不属于自己的细瘦手臂和明显是少年人的脚,思索一番现状。
她生前听几个游方道士说过,世上有魂魄重生之术。她从前只当笑话听,如今却也在能发生她身上。
不过,也算老天给她一次机会。
她正想着,后院门前传来一声响动,一个锦衣玉带,面色不善的女人带着家丁闯进来,张五娘见状,狗似地爬过去喊冤:“大夫人!大夫人救命!这二丫头疯了!”
那人见状,心头大惊。
旋即柳眉迭起,不顾礼仪就冲到赵枭面前,扬起手就要给她巴掌,却被赵枭一掌接下。
赵枭对来人并不陌生。
此乃京城永昌候赵寅的正妻,王有仪是也。
这妒妇曾为了她那个外强中干的大儿子跪在地上求自己饶命,如今身份有别,也敢如此气势汹汹,恃强凌弱。
王有仪被她钳制住,心中诧异非常,随后恼羞成怒:“你们是吃干饭的吗!还不动手!”
几个看呆的家丁这才一窝蜂冲上来,要将赵枭拉开,谁知她推开王有仪,举起鞭子,凌空一抽,带出些许凌厉的空气,冷声道:“谁敢过来我就抽谁,不想挨鞭子就滚开。”
家丁被她身上那股蜕变的骇人气质吓了一跳,又见那张五娘的惨状,一时不敢上前去。
王有仪怒道:“你个小畜生!永昌伯府是容不下你了吗?!竟敢反抗管教!”
赵枭反驳:“管教?大雍哪条律法规定下人可以逾矩对主人用刑,简直有辱礼法,败坏家风。再者,说我偷盗,证据何在?我与长姐同为公女,何须盗她那支珠钗?根本子虚乌有。如此不合乎常理,夫人何以谈及管教一说,荒谬之极。”
一番话说得王有仪哑口无言。
赵銮那支珠钗本是丢了,只是想欺辱一下庶妹,这才冤枉是她偷盗。
王有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疼女儿,便也随她去,索性跟往常一样,派个婆子过去管教一番,正好叫那小蹄子安分几日。
谁曾想今日这人却性情大变,完全不同于往日,一时叫人不敢接近。
赵枭深知赵寅的德行,他是最怕被人家抓把柄的,平素一点不仁不义的风声都不敢走漏。
赵枭背上疼得厉害,不想多费口舌,看着王有仪道:“夫人别为了一支珠钗把事闹大,若传出去点有损家门的风声,父亲就不满意了。”
王有仪见她搬出赵寅,纵然气得半死,也毫无办法,只能无能狂怒,眼睁睁看着赵枭推门而去。
赵枭一出门,随手拦了个仆役带路回屋,仆役瞧她一脸煞气,手里还攥着鞭子,一时不敢多言,带她回到了那间狭窄偏房。
才跨进门槛,周兰香就泪眼蒙眬地扑上来:“笛儿,你回来了……娘担心死了……大夫人她,她是不是又打你了,都怪娘,太无能,总让你受委屈……”
赵枭无言,只是推开她,露出那惨不忍睹的后背,径直进屋去了。
周兰香一愣,倏地觉得女儿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却也抹了把泪,紧跟上去。
这偏房连一个伺候的仆人都没有,萧条至极,赵枭看了半天,找不出一个能差遣的人。
赵枭把鞭子一撂,坐到主位上,看着周兰香:“……娘,你去帮我找点药来。”
周兰香这才反应过来,忙翻箱倒柜,翻出一瓶药粉来。
“这是娘上回私藏的,”周兰香打开药瓶,倒出一点细粉在手上,轻轻朝伤口抹去,“就怕你再挨打……”
那伤口太深,周兰香看得心疼至极,边哭边擦,嘴里不住安慰。
赵枭强忍疼痛,咬牙强打精神,思考现在的处境。
“娘,现在是什么时候?”
周兰香止住啼哭,狐疑道:“承平十五年……怎么了?”
赵枭是承平十四年被斩首的,据此已过一年了。
时间不算很晚,距离下一次科举乡试还有不到一年时间,她一定要抓住机会,效仿生前女扮男装,再次步入仕途。
想起上辈子的下场,赵枭就恨意滔天。为她未尽的夙愿……也为那恨之入骨,害她尸首分离的政敌。
“何韫,你给我等着。”
赵枭低语,背上的钝痛让她回过神来。
步入仕途前,她还得处理永昌伯府这堆烂摊子。
生前,她官至都御史,朝中权贵无一不俱,赵寅尤甚。
他伪装的太好太无私,反倒让赵枭起疑,如今看来这个没落的军功之家,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竟允许正室如此欺侮偏房。
赵枭向来睚眦必报,这顿鞭刑和如今萧索的处境叫她立刻又重回斗志,锁定了新的敌人。
周兰香替她裹好纱布,劝慰道:“如今你长姐出嫁在即……咱们这几日就少出门,莫要触她霉头……”
出嫁?
赵銮闻言,双眸微眯。她阴测测笑了一声,惯是一副要施刑的兴奋感。
许是被她上回唬住,亦或府中忙于筹备赵銮的婚事,赵枭在屋里养伤这几日,没人来找她麻烦,期间有个不长眼的仆役想克扣她的用度捞点油水,被她发现,一顿鞭刑伺候,打得几日下不来床。
赵枭拆完纱布那一日,周兰香嘱咐她安心待在院中不要走动,然而等她回来时,却发现屋里早没了人影。
赵枭出了府,凭记忆一路溜到自己生前的宅邸。
赵枭没有九族,圣上即便大怒也只能对她来个砍头抄家,便无可奈何了。
这废弃的三进院落早已不复往日荣华,门庭凋敝,镌刻“赵府”的匾额上都生出了蛛网,铜钉厚门上贴着封条。
赵枭轻车熟路地绕到后门,从后院的狗洞钻了进去。
她孤身穿过层台累榭,一路直奔书房。
值钱的物什被搬了个干净,偌大的书房空空如也。
赵枭走到一处墙壁跟前,伸出两根手指来在墙面一扣,一块石砖立时掉下来,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她伸手进去一掏,摸出来几个小玉瓶。
这是她生前专门调制的剧毒刑具,只要沾在皮肤上,不出几日便化脓流水,痛不欲生。
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拿来使用。
赵枭见着曾经自己时时把玩的物件,一时感到有些亲切,所谓触景生情,她在府中多待了一阵,在一地狼藉中,还翻到自己生前的著述。
《刑问要略》。
顾名思义,是本用刑手册。此书由于过于严苛,只在朝廷众官间小范围传抄,同僚下属皆奉其为圭臬。她倒台后,此书也被列为**,被朝廷明令尽毁。
赵枭对此不屑一顾。
圣上英明,施行外儒内法,表面对她的刑著弃如敝履,内里却照用不误。
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响动,传来几句交谈的声音。
“爷,咱们快些走吧!这,这地多晦气,当心脏了您的脚!”
“住嘴,仔细你的舌头。”
一声冷喝止住话头,赵枭闻言一愣,悄悄凑到门缝边查看,却见英国公府的小世子张珩立在门外,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眼神凄然地四处察看。
张珩。
赵枭生前最喜欢的狗。
听话、好用、眼里无时不刻流露出对她的崇拜,纵然两人年岁相差无几,他却整日大人大人地跟在她屁股后头叫。赵枭惊诧于英国公府这样一个儒门大家,竟能生出一个如此崇尚严刑酷法之人,罔顾人伦做她手下一枚酷吏,遭万人唾骂。
又见故人,赵枭一时有些感慨,立在原地不动弹,直到张珩推门而入,四目相对,皆是惊诧。
阿信惊道:“这哪来的姑娘!”
张珩眼里带着审视,他从下到上打量赵枭,对上那双眼睛时,略微一愣。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张珩不自觉朝前走两步,抬起赵枭的下巴,冷眼质问:“你好大的胆子,私闯民宅,该当何罪?”
“有民才称宅,此处凋敝破败,空无一人,如何称其为宅,更何来私闯一说。再者,你不是也进来吗?我们二人同罪。”赵枭不疾不徐地反驳,不动声色佛开他的手。
“巧言令色。你如何进来的?”
“那你又是如何进来的?”
张珩沉默,见她手里攥着那本书,一时有些怅然,劈手夺过那本书,细细翻看起来。
他呢喃询问:“你看得懂吗……?”
赵枭摇头。
张珩哑然失笑,摇摇头,慢慢起身:“我真是糊涂了。”
他看着赵枭:“你这个小滑头。家住何方?我送你回去,此处以后不要再来,不是你玩闹寻宝的地方。”
阿信叫道:“爷!”
张珩睨他一眼,阿信只好噤声。
不知为何,张珩看着眼前这个姑娘,莫名有种亲切感,她很像一个人……一个死去的故人。
英国公府的车驾大气低调,赵枭理所当然地坐上去,阿信在前头驾马,她和张珩坐在车里,一时相顾无言。
张珩对那本**很感兴趣,看了又看,爱不释手,赵枭扫他一眼,又转头望向车门外。
一路到了永昌伯府门前,赵枭才开口:“停下。”
张珩率先下车,伸出手将她扶下马车,抬眼一看:“你是赵府的?”
赵枭点头:“赵府次女,赵笛。有劳你今日送我回家。”
说罢,扭头就走,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
阿信在旁气道:“这野丫头,一点规矩都不懂,爷,您何必为她这么个丫头劳动自己啊!”
张珩心中却没有气,望着赵枭离去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书本,转身乘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