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榕城,空气里还残留着暑气的尾巴,黏稠得像化不开的蜜糖,黏在皮肤上,闷得人喘不过气。李悦从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挤下来,新买的米白色皮鞋鞋尖已经被踩出几道乌黑的印子,像是洁白画布上突兀的污渍。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薄汗,抬头望向眼前的校门 —— 榕城第七中学。名字听着沾了市区的边,实际却扎在城乡结合部的褶皱里,斑驳的围墙爬着半枯的爬山虎,褪色的 “第七中学” 四个鎏金大字,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与她手中烫金的硕士学位证书形成一种刺眼的错位。
同学们有的进了知名外企,有的去了市中心的重点中学,只有她,揣着一点不甘和对 “教师” 二字残存的炽热幻想,一头撞进了这片传说中的 “教育洼地”。
第一节:初临 “险境”
教导主任是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姓王,说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透着一股赶时间的焦灼。他把李悦领到办公室,递过一叠薄薄的材料,指尖沾着点粉笔灰。
“李老师,年轻有为啊!研究生!咱们七中就缺你这样的高学历人才!” 王主任脸上堆着热情的笑,眼神却在她身上飞快地扫了一圈,像在掂量一件刚到货的商品,“初一(3)班的班主任,英语老师,担子不轻,但也是机会!这帮孩子…… 嗯,很有活力,精力旺盛得很,你得多费心。”
“活力” 这个词,从王主任嘴里说出来,带着种微妙的暗示,让李悦心里咯噔一下。她接过那叠近乎空白的学生档案,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张,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档案里只有姓名、性别、家庭住址寥寥数笔,像一张张没来得及上色的素描,看不出任何鲜活的痕迹。
办公室不大,摆着八张老旧的办公桌,桌面坑坑洼洼,摞着半人高的作业本。有人对她点头微笑,眼角堆着世故的纹路;有人只是抬头扫了一眼,便漠然地埋首于作业堆,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李悦找到自己的位置,靠窗,玻璃上沾着一层灰,桌上落着细密的尘埃。她掏出湿纸巾,一点一点地擦拭,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试图拂去心头蔓延的不安。
隔壁桌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戴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面善,趁着王主任走开,主动凑过来低声说:“新来的李老师?我姓赵,教语文。3 班…… 嗯,你……” 她顿了顿,斟酌着措辞,语气里带着几分同情,“第一节下课要是没事,可以来跟我聊聊。别嫌我多嘴,提前有个心理准备总是好的。”
李悦的心又沉了一分,勉强牵起嘴角:“谢谢赵老师,他们…… 很难管吗?”
赵老师叹了口气,没直接回答,只是朝窗外操场的方向努了努嘴:“这里不是市中心那些重点校,家长要么忙着生计顾不上孩子,要么……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反正,你记住一点,别跟他们真生气,气坏了身子是自己的,不值得。”
第二节:“花果山” 现形记
上课预备铃像一声嘶哑的警报,划破了校园的喧闹,也拉响了李悦职业生涯的第一战。她深吸一口气,抱着崭新的教案和英语书,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白。走廊墙壁上有些陈年的污渍,像是没擦干净的泪痕,孩子们的打闹声、尖叫声从各个教室门缝里钻出来,混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刺得人耳膜发疼。
越靠近 3 班,那背景音就越发 “突出”。离门口还有三步远,她就听见里面像是炸开了锅:拍篮球的 “砰砰” 声震得墙面发颤,追逐打闹的脚步声杂乱无章,女生的尖叫和男生的粗口混杂在一起,毫无顾忌地冲撞着耳膜。
她停在门口,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脸上已经挂好了职业化的微笑。整理了一下熨烫平整的衬衫衣领,她轻轻推开了门。
瞬间,所有的声音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但又并非完全的寂静。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好奇的、审视的、漠然的、甚至带着点挑衅的,像一道道无形的箭,密密麻麻地落在她身上。空气里弥漫着辣条的油香、汗味和廉价文具的塑料味,混合成一种属于青春期少年的、野性的气息。
李悦走上讲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也是英语老师,我姓李,李悦。”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 “吱呀” 的刺耳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下面开始有了窃窃私语,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蜜蜂。
“哟,新来的,长得还挺好看。”
“研究生?看着跟刚毕业的大学生似的,能镇住谁啊。”
“估计又是来镀金的,待不了俩月就得走。”
她无视这些杂音,按照备好的教案,开始讲初中英语的重要性,讲她的课堂要求。“希望大家按时完成作业,上课认真听讲……” 话音未落,角落里传来一声清晰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她循声望去,是一个又高又壮的男生,剃着寸头,额前留着一撮不羁的刘海,靠在椅背上,两条腿大大咧咧地伸到过道里,眼神斜睨着她,嘴角挂着满不在乎的笑。这就是王磊,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班里的 “山头” 之一,是所有老师都头疼的硬茬。
“后面那位同学,请你坐好,把腿收回去。” 李悦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带波澜,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王磊慢悠悠地把腿收回去,动作幅度夸张,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他挑了挑眉,嘴里嘟囔着什么,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的同学听见,引来一阵低低的哄笑。
她继续讲,讲到 “上课必须遵守纪律,保持安静”,话音未落,一个纸团从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砸在了前排一个瘦小男生的后脑勺上。那男生缩了缩脖子,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低下头,没敢吭声。扔纸团的男生 —— 赵阔,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头发梳得油亮,正得意地冲旁边的同伙挤眉弄眼,脸上写满了 “挑衅成功” 的嚣张。
李悦感到一股火气直冲头顶,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专业,不能跟学生一般见识,教育学里说过,要先建立权威…… 可这些念头在眼前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谁扔的纸团?主动站起来承认。”
没人回答。底下的骚动更明显了,有人偷偷交换眼神,有人低头憋笑,像一锅即将煮沸的水,气泡在水面下疯狂涌动。
她试图用目光威慑,视线扫过一张张年轻的脸,遇到的不是闪躲,而是某种…… 无聊甚至戏谑的回应。他们像是在看一场免费的戏剧,而她,就是那个笨拙的主角。她引以为傲的专业知识、熟记于心的教育学理论,在这一刻,全都失灵了,苍白得像一张废纸。她面对的,不是对知识充满渴望的学生,而是一群精力过剩、等待着看她笑话的 “观众”。
第三节:第一滴血
混乱在十分钟后达到了**。
李悦转身在黑板上写句型,刚写下 “What's your name?” 的前三个单词,就听见身后 “哐当” 一声巨响,伴随着女生尖锐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猛地回头,心脏跟着那声巨响狠狠一沉。教室后排,一个男生(她后来知道叫刘浩)和另一个男生扭打在一起,椅子被掀翻在地,书本散落一地。起因似乎只是一支掉在地上的笔,谁也不肯先捡,说着说着就动了手。
“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李悦厉声喝道,快步冲下讲台。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急促的 “哒哒” 声,像是在敲打着每个学生的神经。
两个男生像是没听见,红着眼睛,互相撕扯着对方的衣领,拳头挥舞着,脸上满是少年人特有的冲动与凶狠。周围的同学非但不拉架,反而起着哄:“打!打!使劲打!”“刘浩加油!别怂!”
李悦伸手想去拉开他们,却被不知谁的手臂狠狠撞了一下肋下,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让她倒吸一口凉气。那一刻,愤怒、委屈、无力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伪装。她用尽力气大喊:“都给我回到座位上去!谁再起哄,我就记下来告诉教导主任!”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教室里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那两个打架的男生。他们松开了手,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未消的戾气,恶狠狠地瞪着她。
“为什么打架?” 李悦扶着讲台边缘,稳住身形,声音依旧带着颤抖,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厉。
刘浩梗着脖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踩我笔!还骂我!”
“谁骂你了?明明是你先推我的!” 另一个男生也不甘示弱,梗着腰反驳。
李悦看着他们,又看看周围一张张或兴奋或麻木的脸,只觉得一阵深深的疲惫,从骨头缝里蔓延开来。她按捺住翻涌的情绪,指了指教室后面的墙角:“你们两个,去后面罚站,好好反省。其他人,回到座位上,现在开始上课。”
可经此一役,课堂气氛彻底散了。下面小动作不断,传纸条的、说小话的、趴着睡觉的、偷偷玩手机的…… 她的话像是投入泥潭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泛不起。她站在讲台上,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只觉得喉咙发紧,眼眶发烫。这就是她憧憬的讲台,这就是她想要守护的教育理想?
第四节:寂静的轰鸣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扫到了窗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女生。她叫林晓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头发枯黄,扎着一个松松散散的马尾。她坐在那里,像一团模糊的影子,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在整个教室的混乱中,她安静得近乎诡异,一直低着头,在本子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清晰。
是在记笔记?李悦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这里还有一个愿意听讲的学生,还有一丝可以燎原的星火。
她一边机械地讲着枯燥的音标,一边不动声色地踱步过去。走到林晓雪身边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目光快速地向下一瞥 ——
然而,本子上并不是英语笔记,也不是中文。那是一些…… 奇怪的、扭曲的线条,像是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又像是无意识的发泄,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纸张的每一个角落。而在涂鸦的缝隙间,李悦隐约看到了几行反复书写的英文单词,字迹娟秀却带着一股狠劲,像是要把纸划破,又像是要把某种情绪刻进骨子里:
“Nobody... Nowhere... Silence...”(无人在意…… 无处可去…… 寂静……)
林晓雪察觉到她的靠近,像受惊的小鹿,猛地用手臂盖住了本子,肩膀微微颤抖着,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课桌里,露出的后颈细瘦而脆弱。
那一刻,李悦的心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像是被一块石头砸中,沉闷地疼。这个女孩的 “安静”,不是乖巧,不是专注,而是一种自我封闭的防御,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卑。她的沉默,比王磊的喧闹和赵阔的挑衅,更让李悦感到窒息。这里的问题,远不止是课堂纪律那么简单。这些孩子的心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孤独与挣扎。
第五节:余波与微光
下课铃终于响了,像一声赦令,拯救了濒临崩溃的李悦。
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野兽,轰然冲出教室,动作快得像是在逃离什么。瞬间,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满室的狼藉。她准备的课堂小结,甚至没来得及说出口。
歪斜的桌椅、满地的纸屑、散落的书本、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躁动,像是在无声地嘲讽着她的失败。阳光透过沾着灰尘的窗户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里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无依无靠地游荡着。
李悦慢慢地收拾着讲台上的东西,手指有些发僵。初战告败,一败涂地。她想象中的传道授业,与现实的第一次碰撞,竟如此惨烈。那些在书本上学到的教育理论,那些精心设计的教学方案,在这些 “刺头” 学生面前,全都成了无用的纸上谈兵。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操场上奔跑追逐的学生们。他们生机勃勃,笑容灿烂,却也野性难驯。那个叫王磊的男生,正带着几个人在篮球架下抢球,动作蛮横而充满力量,脸上洋溢着一种原始的、不受拘束的快乐。
她的目光又不自觉地落回林晓雪刚才的座位上。那本写满涂鸦的本子,和那几个绝望的英文单词,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得她心口发疼。
“花果山……” 她低声喃喃,用赵老师课间闲聊时对这类班级的戏称来自嘲。这里岂止是花果山,简直是一片没有规则、没有边界的蛮荒之地。
然而,就在这一片狼藉和挫败感中,心底深处的那点倔强,那点对教育的执念,让她深吸了一口气。她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屏幕的冷光映着她苍白的脸,也映着她眼中尚未熄灭的微光。
她开始打字,一字一句地记录下这失败的第一课。记录下王磊的挑衅、赵阔的油滑、刘浩的冲动,也记录下…… 林晓雪那令人心悸的寂静与涂鸦。她写下他们的模样,他们的眼神,他们的小动作,像是在绘制一张详细的 “敌情地图”。
她知道,征服这片 “花果山” 不能靠硬碰硬,不能靠那些不切实际的理论。她需要地图,需要了解每一个 “妖怪” 的来历和弱点,需要走进他们的世界,读懂他们的语言。
打下最后一个字,她锁上屏幕,望向窗外。天空依旧湛蓝,只是在她眼中,多了几分沉重的底色。
路还很长,而且,看起来会非常难走。但她不会退缩。她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掐进掌心,这一次,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