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初级中学的校门,是用铁艺雕花的黑色大门,旁边立着烫金的校名牌匾,在九月的阳光下闪着光。
能踏进这所区重点中学的门槛,对于春晖福利院的孩子们来说,几乎是遥不可及的梦想,陆青做到了!
他穿着陈伯特意为他买的那件洗得发白、但干净整洁的蓝色运动服,背着福利院一位考上大学的姐姐留下的旧书包,里面装着崭新的课本和笔记本。
他的成绩足够优异,获得了学费全免的资格,这是他能为福利院减轻的最大负担。
然而,重点中学的光环,如同阳光下的泡沫,看似绚丽,却脆弱得不堪一击。
它无法穿透某些人眼中固有的偏见,也无法掩盖陆青身上那些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标签——孤儿院出身,沉默寡言,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
初一(三)班的教室宽敞明亮,桌椅是半新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本区的职工或小商人家庭,虽非大富大贵,但也算衣食无忧。
半大的孩子,正处于敏感而躁动的年纪,开始下意识地形成自己的小圈子,讲究穿着、零花钱、甚至父母是做什么的。
陆青像一滴不慎落入油中的水,无论他如何试图降低存在感,那份源于出身和性格的“异质”,总是让他无法真正融入。
他习惯性地选择了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那里光线充足,又能将整个教室的动静尽收眼底,且不易被人从身后打扰。
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着,不是看书就是做题,仿佛周遭的嬉笑打闹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这种沉默和隐忍,在某些人眼中,并非低调,而是懦弱可欺的信号。
以赵刚为首的三个男生,是班级乃至年级里出了名的“刺头”。
赵刚个子高大,比同龄人壮实一圈,父亲据说是在菜市场管理摊位的,母亲是家庭妇女,平日里对他颇为溺爱,养成了他蛮横冲动的性子。
他身边总跟着两个“小弟”,一个叫王浩,瘦高个,眼神灵活,惯会溜须拍马;另一个叫孙晓斌,矮胖,力气大,是赵刚的“金牌打手”。
这三个人精力过剩,无心学习,最大的乐趣就是用拳头和恶作剧来彰显自己的“地位”,寻找校园生活的“刺激”。
陆青,这个突然出现的、没有任何背景的“异类”,自然而然地成了他们眼中的软柿子。
起初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陆青起身去接水,王浩会“不经意”地伸脚绊他一下,看着他踉跄,和孙晓斌挤眉弄眼地笑。
陆青放在课桌上的书本,会在他去厕所的间隙,“莫名其妙”地掉在地上,沾满脚印。他的课桌抽屉里,偶尔会出现不知谁扔的废纸团、吃剩的零食包装袋。
陆青总是默默地弯腰捡起书本,用袖子仔细擦去灰尘,将歪斜的桌子扶正,把垃圾清理干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这一切只是风吹过的自然现象,与他本人无关。他甚至不会多看赵刚他们一眼。
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像一种无声的挑衅,反而更加激怒了赵刚。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轻视,霸凌开始悄然升级。
放学路上,有一段通往福利院方向的僻静小巷,成了赵刚他们理想的“狩猎场”。他们会提前等在那里,看到陆青单独走来,便一拥而上,把他堵在墙角。
“哟,书呆子,今天又考了多少分啊?”
赵刚用粗壮的手指戳着陆青单薄的胸膛,脸上带着恶劣的笑意。
王浩会趁机抢过陆青的书包,胡乱翻找,把他省吃俭用才买来的课外辅导书或者笔记本扔在地上,用脚踩几下。
“切,看这些破书有什么用?还不是没人要的野种!”
孙晓斌则负责推搡,把陆青推得东倒西歪,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狼狈的样子,和赵刚一起发出畅快的大笑。“福利院的穷鬼!滚回你的乞丐窝去!”
拳头有时会落在背上、胳膊上,不重,但带着侮辱的意味。污言秽语像冰冷的雨点,砸在陆青的身上,渗进他的心里。
陆青从不还手,他那瘦弱的身板,在赵刚三人面前毫无胜算。他也从不大声呼救,这条巷子平时人迹罕至,呼救很可能换来更疯狂的殴打。
他只会迅速地蜷缩起身体,用双臂紧紧地护住头脸和腹部,那是人体最脆弱的部位。他咬紧牙关,忍受着推搡和偶尔的拳脚,以及那些比拳脚更伤人的字眼。
但在那紧紧护住头脸的手臂缝隙后面,那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却像最精密的摄像机,冷冷地、一瞬不瞬地运作着。
陆青记下赵刚每次推搡时习惯用的右手,记下王浩抢东西时脸上那种扭曲的兴奋,记下孙晓斌踹在他小腿上时鞋子留下的印记颜色。
他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承受风暴的同时,精确地收集着每一片可能在未来成为武器的风暴碎片。
疼痛是真实的,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烫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但他把这些翻腾的情绪都死死地压了下去,压缩成眼底深处一抹不为人知的、冰冷的寒芒。
他知道,硬碰硬是下下策。哭哭啼啼地去找老师告状?且不说老师是否会相信,是否会重视,即便信了,对赵刚这类人的批评教育,很可能只会激化矛盾,招致更隐蔽、更疯狂的报复。
他需要一把更锋利、更隐蔽的“刀”,一把能一击即中,并且让对方再也无法翻身的“刀”。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将“受害者”身份效应最大化的时机。
期中考试临近了。教室里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复习气氛。陆青看着发下来的模拟试卷,上面的题目对他而言清晰而简单。
陆青的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但在写到几道关键的选择题和填空题时,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故意在正确答案旁边,写下了错误的选项。在一道他早已掌握思路的几何证明题上,他留下了一个看似疏忽的低级计算错误,导致最终结果谬以千里。
成绩公布那天,引起了小小的波澜。一直稳居年级前五、被视为学习榜样的陆青,这次竟然滑落到了班级中游,数学成绩更是惨不忍睹。
班主任李雯菁老师是一位四十多岁、教学严谨、对学生要求严格但内心柔软的女教师,戴着副黑框眼镜,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她对陆青的印象一直很好——刻苦、安静、成绩优异,虽然出身特殊,但眼神清正,从不自怨自艾。这个巨大的成绩落差,像一根刺,立刻引起了她的高度关注。
课间操时间,她把陆青叫到了教师办公室。此时办公室里没有其他老师,显得格外安静。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上。
“陆青,”李老师的声音放得很柔和,带着明显的关切,“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是怎么回事?能跟老师说说吗?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最近遇到什么困难了?”
陆青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裤缝,肩膀微微颤抖着,没有说话。这份长时间的沉默,本身就传递出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压力。
李老师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目光落在男孩单薄而紧绷的脊背上。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陆青才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眼眶通红,蓄满了泪水,在阳光下闪着脆弱的光,却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掉落下来。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却依旧清晰的哽咽,断断续续地开始诉说:“他们……赵刚……王浩、孙晓斌……他们经常……在放学路上堵我……”
他描述着那条小巷,描述着被推搡、被抢走书本、被辱骂的情景,他没有刻意渲染每一次具体的殴打,而是反复强调着“经常”、“好几次”、“我很害怕”、“他们说不准告诉别人……”
他的叙述是破碎的,夹杂着抽泣,逻辑甚至有些混乱,但正是这种孩子式的、因恐惧而语无伦次的表达,更具有打动人的力量。李老师的脸色随着他的讲述,变得越来越凝重,眉头紧紧锁起。
终于,陆青的眼泪像是冲破了堤坝,顺着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滑落下来,滴落在陈旧的水磨石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这眼泪里,有七分是真——那些日复一日的恐惧、孤立无援的委屈、被践踏尊严的痛苦,在此刻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有三分是演——他恰到好处地、用颤抖的声音“添油加醋”了一句最关键的话。
“他们……他们还威胁我……说要是敢告诉老师……就……就打断我的腿……让我再也……再也上不了学……”
他没有具体描述“打断腿”是如何说的,在什么情境下说的,只是将这个最恶毒的威胁,混在其他的恐惧中一起抛出,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
“岂有此理!无法无天!”李雯菁老师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个瘦小、苍白、哭得肩膀不住耸动、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惊惶的男孩,再联想到他孤儿的身份,一股混杂着愤怒、心痛和强烈保护欲的火焰瞬间窜上心头!她教了这么多年书,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倚强凌弱的校园霸凌!
“陆青,别怕!有老师在!这件事老师一定管到底!绝不会让你再受欺负!”李老师斩钉截铁地说道,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青适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流露出深深的“担忧”:“李老师……您……您别太严厉……我……我怕他们……会报复我……”
“你放心!”李老师扶了扶眼镜,眼神锐利,“老师会处理好,一定会保证你的安全!这种校园霸凌的风气,必须狠狠刹住!绝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