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料,在不久后的一次酒会上,塞雷娅再次出现了。板正、威严、冰冷。分明是同一个人,但与洗衣店促膝攀谈时相较,此刻的她明显更遥远。那双橘红的眼睛不再投向具体对象,而是静观其变、纵览全局。她似乎化了淡妆,或许没化,是灯光衬得她的脸熠熠发亮。
会场有近百人,克丽斯腾偏偏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瞥见对方,戗驳领西装尽显不凡气度,身姿如仪仗队阵列行军。她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可塞雷娅身边挤满堆笑奉承的男女,其中甚至包括她新入职的公司里飞扬跋扈的高层经理。她望而却步。
每个人都交谈甚欢,除了她。克丽斯腾侧耳听了几句,尽是华而不实的空话。环顾周遭长袖善舞的嘴脸,她融不进他们的交际圈,并打心底厌极了这股铜臭味。
最终克丽斯腾躲进角落的茶点桌,安享片刻宁静。她挑了块嵌满巧克力的圆饼,用贝齿轻咬出月牙。裹在其中的榛果仁相当脆,像沙滩上风化已久的海螺,一触即碎。
咀嚼饼干声、口吻浮夸的谈笑、嘈杂的背景音乐,因为这些,克丽斯腾漏听了背后传来的脚步。当她终于注意到有谁接近时,那个人已站在她身旁。宽容、平和、温热。这些特质构成洗衣店里的耐心听众,而非遥不可及的上位者。塞雷娅低头注视她,眼里是一团永不止息的焰火。
火光攒动,克丽斯腾从中窥见自己。燃烧,身心在燃烧,像枯苇丛被闪电劈中,骤然掀翻铺天盖地的山火。
“嗨、”她紧张得轻咬下唇,榛果巧克力与唇膏的香精味儿融为一体,险些打了个磕巴,“真巧呀?”
这问候透着股傻劲儿。思绪如一连串气泡炸开,克丽斯腾忐忑等待回复。她以为对方会矜持地点点头,搞不好早就将她这号小人物抛之脑后。
但塞雷娅无疑认出了她,“又见面了,莱特小姐。”朝她伸手示意。
克丽斯腾摆动小臂,迅速拍掉可能残留的饼干屑,将冰凉僵硬的手指弯起来放到她温暖的掌心,被轻握住。
“你今天很漂亮。”她听见她说。语气认真。
克丽斯腾惶然地抬头,没想到这个看似硬邦邦的人会说出最难以预料的话。在她专注的眼神里,写满比牧师献给主的连祷文更为虔信的真诚,远胜过任何华丽辞藻。
这份率直使克丽斯腾难以招架,不由别开目光:“谢谢……你也是。”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曾一度对自己的长相持有畸形认知。监护人总是高声尖叫,指着这张脸,骂她将来会是个勾人的婊子;青春期,偷偷借阅色情录像带的表兄弟学着毛片里的脏话羞辱她;步入社会,道貌岸然的男士对她的外在极尽赞美,却藏不住下半身的哀嚎,它们渴望征服。
但面前这个人与众不同。克丽斯腾从她的眼中看见火焰,绝非出于嫉恨、冲动或**,她的眼底始终清明。这股火焰不是放任自流的情绪宣泄,而是真心映射。
两只手碰了碰,不舍地分开。对方的温度萦绕指尖,仿佛将克丽斯腾这些年所遗失的自我填补,就像构成拼图的最后一块。
“我那天在洗衣店里捡到你的眼镜,一直想还给你。”周围太吵,塞雷娅边说边比划着,“可惜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名片弄丢了,所以没给你打电话。”克丽斯腾极力从噪声中分辨对方的嗓音,愧疚地道歉。不是谎言,等她忙完找工作的事,回过头来翻找,却早已忘记当初放名片的位置。
“没事,你不用在意。”塞雷娅又问她:“你还需要那副眼镜吗?我哪天找时间还给你。”
克丽斯腾匆忙摆手,“太麻烦你了,我——”之后的话被背景音乐无情盖过,任她提高音量也无济于事。
这里着实称不上适合聊天的地方。她暼向不远处的人们:手里端着玻璃杯,拨弄领带和衣角,时而投来的目光极为不善,仿佛在埋怨她独占了他们费心想要巴结的对象。
身旁的塞雷娅俯下头,问她刚说了什么,还请麻烦她重说一次。
“我说,”克丽斯腾贴在塞雷娅的耳旁,鼻尖嗅到她发丝间蕴藏的柑橘清香。一股忽如其来的盲勇胜过理智,促使她临时改口,“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换个地方,去喝一杯,怎么样?”
轻微的电流感传过耳蜗,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塞雷娅忽然发现,在邀请她的时候,面前这个羞涩的年轻人身上起了某种挑逗性的变化:浑身被不自知的性感浸透,像雨夜里遭受遗弃的幼兽,用那双湿润的、惹人怜爱的眼睛注视她,珍珠色泽的唇角勾起无辜的弧度。
任何人看到这副光景都会动摇。
抬起腕表,七点四十三分。塞雷娅用指节叩了叩表盘,预计八点钟坐进酒吧,能确保在十二点前送对方安全到家。
“当然,我的荣幸。”像是被海妖蛊惑般,她欣然回答。
*
在结识塞雷娅之前,克丽斯腾活得像支融化的蜡烛:过去竭命燃烧,现状在风中摇曳不定,未来则是丝缕将息的迷烟。
身边的任何事都是虚假的。如海啸席卷过后浑浊的水体,她在木屑和淤沙搅起的漩涡里苦苦挣扎,怀疑努力是否有意义。
正当她疲惫不堪、即将沉沦海底之际,这片腐藻淤积的死海贸然闯入一艘船。像抛下的船锚牢牢扎进海沟,塞雷娅勾住了克丽斯腾枯竭的心。
她们交换了住址,离得很近,只相距几条街。克丽斯腾本以为塞雷娅会住在沿海岸或近郊的别墅,而非这治安混乱、帮派活动频繁的下层城市一角。
对方邀请她去家里做客,顺便取回遗失的眼镜。隔天克丽斯腾去了,怀里抱着几只纸袋,白的、粉的、琥珀的香槟;从上班的百货公司买来的进口巧克力;包装精美的小工艺品。她穿过狭长的街道,站在塞雷娅写下的门牌号前,悬绕头顶的壁灯随晚风摆动,她按响门铃。
等候的时间,克丽斯腾打量眼前灰褐色的石砌墙体与木制房屋结构,修剪整齐的矮灌木虚掩后院,邻居家的慢节奏音乐使她放松。门很快开了,塞雷娅束着头发,挽起衬衫袖子,身上沾有淡淡的奶油与香料味道,使她肃冷的面容平添几分烟火气。
她侧身让客人进来,端出冒热气的晚餐。浸过奶油沙司的虾肉卷饼,莳萝点缀的番茄炖牛肉,锡纸包的烤鳟鱼。克丽斯腾叉起一块放进口中,品味佳肴在舌尖融化的满足,而非冰冷的速食罐头。
克丽斯腾开了瓶自己带来的香槟,碰杯,就着思维跳跃的话题饮下。金色时光从指尖淌过,成为整个夏天的常态。
她很快意识到塞雷娅和她并无不同,过着普通的生活。两人一起去家庭餐厅吃饭,看流行电影,打保龄球,聊新闻或电视节目。她们鲜少论及现实的话题,没有谁提到过去,这正合克丽斯腾心意。
她被这段友谊所抚慰,短暂遗忘了租住的活动房屋、销售兼接线员的工作、时常骚扰她的亲戚和孤独的感觉。
更多时候,见面的地点约在室外,全无行程规划,远离喧嚣的社群。塞雷娅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却破例纵容她的随性,不知是年长者的余裕,还是与生俱来的宽怀。
有一次,她们沿大西洋海岸驱车开出数英里,停泊在一处高耸的寂寞沙丘。克丽斯腾坐在副驾驶座,眺望空阔无人的沙滩。
太阳垂在远海边缘,与地表平行的光芒蛰伏在浪尖,使黯然的石滩焕发出橘金色彩,她立刻想到那双燃烧的眼睛。
波浪一阵又一阵逼近,撞碎在连片的陡礁,再退回。她走下沙丘,越过海藻与碎贝壳点缀的部分,踩进松软而厚实的干滩。汹涌的潮水蔓至脚边,浪拍过鞋跟,融软浅色的沙。她险些站立不稳,视线错位了一瞬,仿佛置身于传送履带。
紧随其后的人扶住她的肩膀,弯腰替她卷起即将与沙地亲密接触的裙摆,叮嘱她:涨潮了,别靠得太近。
当然,当然啦。她回答,手掌却坏心眼地探进浅水,趁对方抬头时作势去泼她。
弧形的水珠划过半空,虹光闪烁,像玻璃窑前新吹的玻璃,梦幻而易摧折。塞雷娅隐约尝出一丝咸涩,沾着水的指尖堪堪贴在她的嘴角。
“别闹,克丽斯腾,”塞雷娅笑了笑,轻拢她的手腕,将作乱的手推回始作俑者的唇边,“海水尝起来可不怎么样。”
手腕被碰过的位置发着烫。就像两根纠缠的线圈电力相渡,盐分依附在克丽斯腾的指尖,撬开她紧闭的唇齿,一同分享这份隐秘的咸涩。
“或许也没那么糟。”她朝塞雷娅眨了眨眼,似乎另有所指。
略显孩子气的打闹过后,她们从车箱的冰袋取出两瓶汽水,倚在引擎盖旁举杯。暮色被封进相碰的玻璃瓶颈,蒙着一层轻薄的水雾,彼此共消黄昏。
在耳语般细微的交谈中,夜幕逐渐降临。落日西沉,被波涛揉碎,取而代之的是如勾的弦月虚影,以无边清辉拖移海潮。
回到车里,克丽斯腾低头系安全带,听见钥匙旋进点火开关后引擎所发出的震颤。她斜斜看向塞雷娅的侧脸,湿热的夏风透过车窗轻抚发尾,忽有一股奇异的满足感充盈心灵,毫无缘由。
*
夏去冬来,一切似乎都在好转。枯燥的工作不再那么难捱,新邻居至少能在夜里保持安静,亲戚最近也没有频繁骚扰她。
生活,一口直通地心的深井,无论投进多少枚石块,都听不见回响与余音。一直以来,克丽斯腾被拘锢在井底,苛待她的人和事用石块砸得她头破血流。
她曾以为压抑的日子没有尽头,无数期待从指缝间溜走,除了空虚,她一无所有。
但现在她终于有了值得期待的事。
有时是一条电话留言,问候她今天过得如何,提醒她注意天气;有时是停在家门口的车,唯有看到她来,车主紧蹙的眉头才会舒缓;有时是两张电影票,在漆黑一片的影院,荧幕闪烁,她的目光更多停留在身旁坐得笔挺的人。
她知道,塞雷娅永远不会成为朝她抛掷石块的刽子手,她也不再是坐井观天的囚徒。
心态的转变使她容光焕发。这天克丽斯腾站在百货公司的柜台,一名面容苍白的青俊男子接近她,用忧郁的眼神提出共进晚餐的邀请。这位客人常来,她见过他许多次,举止优雅、谈吐不凡,是休息时间女同事们热议的话题。
她没有恋爱经历,也从未与异性约过会,以世俗眼光看待,这年纪为时甚晚。或许该答应下来,这是个不错的人选。她想。
可瞧着男子英俊的脸,克丽斯腾的脑海骤然蹦出一双火星闪烁的橘眼睛。鬼使神差地,她拒绝了他。
她为此心神不宁。某人的名字回旋打转,将肚肠搅得天翻地覆。像是害了热病,浑身忽冷忽热,这症状无法用病理学解释,而是相思之情。她在度分如年的煎熬中提前下班,顶着严冬烈风,拐出去找了间电话亭。
“您好,请问是哪位?”
熟悉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语调寡淡,克丽斯腾想象出塞雷娅对待陌生人的疏离脸孔,莫名心跳加速。
“是我。”她拍了拍脸颊,强作镇静。
“克丽斯腾?”那头传来嘈杂的环境音,似乎信号不太好,“怎么了?”
“你是不是还在忙?”语速飞快,她瞟了一眼电线杆上的广告,“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正好,我刚结束工作。”对方顿了一下,再度开口时,语气柔和得不像话:“一起吃晚饭吗?我来接你。”
克丽斯腾接连应了两个好。她猜塞雷娅说这话时,眼尾勾勒着不明显的笑。
“路上比较滑,你注意安全。”
她飘然走出付费电话亭,仰头看向天空,跟这个季节的海面一样灰寡,她的心情却红霞飞扬。
上午那个英俊男子被她回绝的场景历历在目。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抗拒追求者与接受好友的理由其实出于同一视角:抉择爱情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