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个这辈子没吃过糖的人,骤然间尝到一股甜味,惊喜之余还带着几分惶恐,顾平含着这口糖,怔在了原地。
山洞出口处的日光亮白得刺眼,顾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亲眼看着赵玄真的身影转进日光中,与之融为一体。
他这才移开视线,他缓慢眨动泛着酸意的眼睛,同时抬起手臂活动自己僵硬酸痛的身体。
就在肩膀抬高至某个角度时,他忽然皱眉痛呼一声,顾平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放下自己的手臂。
待酸痛消失后,顾平缓缓从袖中摸出一只金簪。
刚才那么好的机会,他竟忘了把金簪还给她。
作为公主,赵玄真的首饰多得数不清,这些首饰由专门的宫女负责收纳保养,赵玄真不用为此费心。
唯有御赐之物,赵玄真会多扫两眼,以便在谢恩时回话。
这只金簪并非御赐,赵玄真从一开始就对它没什么印象,再加上昨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完全分不出心神去注意别的什么。
金簪不见一事,还是回宫后,知书侍奉她梳洗时告诉她的。
现下她一定派了心腹,正顺着昨夜她前往的地方逐一查找,顾平用指腹摩挲着这枚金簪,暗自思忖。
若是一直到不到,按九公主的性子,她也必然不会苛责下人。
此时赵玄瑞刚刚离世,不便声张。
她应该会过段时间,寻个由头,把此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金簪是无意间遗失了。
顾平手指一顿,他盯着这枚簪子。
他其实完全可以把这枚簪子留下来,藏起来。
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也不会产生任何问题。
……
顾平盯着簪子的眼神越来越深沉,越来越复杂,他眼底深处欲色丛生,仿佛正在酝酿一场可怖的风暴。
顾平想起昨夜乌尔珠戴着这根簪子的情形。
他狠狠把这只簪子握进手心,金簪顶上繁琐复杂的花纹刺着他的手心,顾平却更用力地把它握紧。
他的内心执拗又疯狂。
所有人都想要这只簪子,所有人都想跟他抢这只簪子……
在这身月牙白的华服之下,在他周身的皮肉之上,他昨夜与乌尔珠打架时留下的淤青还在隐隐作痛,若有似无地戳着他敏感的神经。
说不清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
顾平只知道他不愿意把这只簪子给别人,就好像这只金簪天生便该属于他一般,无论是谁都不能将它从自己手中抢走。
谁都不行!
不行!
“顾平。”
清亮的声音兀地从山洞口刺进来。
顾平手上立刻一收,将金簪藏入袖中。
他抬眼朝前看,只觉得无数的日光顺着赵玄真的声音从山洞口猛得涌入。
整个山洞在一瞬间光明灿烂得让他睁不开眼。
他盯着亮白的日光,在一片炽热的白光中费力的寻找赵玄真的身影,他牵起一个笑容,温和地注视着前方那个仿佛融化在满天日光中的轮廓,问道:“怎么了?”
赵玄真站在山洞旁的一块石头上,探着身子往里看。
作为一名公主,皇城是她的家,所有的宫女内侍都服务于她,她几乎不需要向任何人道谢,因而她也很少道谢,更是没说过“谢谢你”三字。
方才情绪激荡之下,她一不留神,这三个字便如脱缰的野马一般从她的口中蹦出来,赵玄真当下便觉得不自在。
她强装镇定往前走了几步,越走越觉得浑身难受,觉得自己方才矫情得厉害。
简直是一想,就头皮发麻的程度。
赵玄真越想越觉得不行,为了避免顾平误会些什么,赵玄真觉得她很有必要折回来补上一句。
赵玄真瞪着眼睛往里面忘,面色冷淡,语气冷漠,她道:“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有件事很有必要让你知道。”
顾平垂在身侧,藏在夸大衣袖中的手正握着金簪轻微颤抖。
他不愿意把金簪给任何人,但如果赵玄真向他索要……
“什么事?”顾平语气淡定道,“你说。”
山洞口的赵玄真轻轻哦了一声,飞快说道:“我还是很讨厌你。”
话音未落,山洞口那颗可爱的小脑袋便嗖的一下子消失了。
顾平:“……”
顾平愕然,随后大笑出声。
赵玄真提着裙子逃得飞快。
这句话说出来,她觉得心里好受多了,痛快!
逃跑途中,赵玄真一不留神撞了个人。
她脚下一歪,哎呦一声,差点摔倒在地。
辛亏那人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将她牢牢扶住。
赵玄真站定,抬头看去,看见来人,面色微顿。
“大哥?”
赵玄真面上有些不自在。
赵玄琮与她同为皇后所生,但二人之间却并不亲厚。
一来是因为赵玄琮年长她许多,自赵玄真记事起,赵玄琮便出宫立府鲜少在宫中走动。
二来是因为皇后,同为她的孩子,皇后对赵玄真极为冷淡,却对赵玄琮格外亲厚。
所以,赵玄真讨厌他。
倘若赵玄琮不存在,那么她就是母后唯一的孩子。
作为母后唯一的孩子,她相信,不管她是女子还是男子,母后都会疼爱她。
赵玄真与赵玄琮对视,她不动声色的掩盖住自己心里的情绪,摆上一副温婉柔顺的表情,端正恭敬地向赵玄琮行礼问好。
赵玄琮垂眸凝视她许久,他并未回赵玄真的礼,而是直接道:“闯祸了?”
赵玄真心中一顿。
这就是她最讨厌赵玄琮的地方。
虽说“长兄如父”,但她的父现在还在龙椅上坐着呢。
赵玄琮无名无分的,凭什么摆出一副这样的姿态来管教她?
他还没继位呢,甚至连个太子都还没混上。
他哪里来的资格?
“大哥,”赵玄真望着他,一双黑眸中浸着水汽,“你都知道了。”
“玄瑞身边有我的人,”赵玄琮只道。
又过了两秒,他重又问道:“为何?”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赵玄真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愣了一下,疑惑地嗯了一声。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重,赵玄琮生疏地放缓了声线,温声问道:“可是有人欺负你?叫你受了委屈。”
“没有。”赵玄真立刻回道。
心里有些难受,赵玄真觉得自己不太高兴。
她讨厌被人这么问,她看着前方的赵玄琮,心中想着要是他是顾平就好了。
要是他是顾平,自己或打或骂,怎么样都行。
但可惜他不是。
他是赵玄琮,是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大哥,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太子并继承皇位的皇子。
哪怕血缘再相近,哪怕赵玄琮的语气再温和,他们之间也始终隔着一层。
赵玄真浅笑着,又道:“没有。”
“是我自己气不过。”
“没有别的原因。”
“大哥别再问了。”
赵玄真不愿意说,赵玄琮也没再追问,他收敛神色,与赵玄真一同前往暖阁陪同太后共进早膳。
席间,太后几次三番暗示昨夜之事,全部被赵玄琮三言两语岔开话题。
太后任不死心,就在她再一次暗示此事时。
赵玄琮缓慢地放下手中的玉箸,道:“近日朝政繁忙,以至于儿臣许久未能来给皇祖母请安。”
“多亏今日早朝后父皇提起,否则儿臣可真要犯下不孝之罪了。”
“可见,父皇虽不到此处,心却是时时记挂着皇祖母的。”
太后表情一僵,她手中的汤匙轻轻地落在碗边,发出一声细微的嗒。
气氛凝重起来,赵玄琮与太后两方散发出来的威压在空中摩擦碰撞。
赵玄真暗道不好。
她知道赵玄琮是向着自己的,但她不能让太后太为难,也不能让赵玄琮与太后为了此事闹得太僵。
更重要的是,赵玄琮不常在宫中,他哪怕得罪了太后,也不会怎么样。
但赵玄真不同,她是公主,只要她一天不出嫁,她就得住在宫中。
只要她住在宫中,她便要日日来给太后请安。
万一太后因此迁怒自己……
何况这本就是自己言语不当惹出来的祸端,要是因此受罚,赵玄真也别无怨言。
赵玄真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请罪:
“皇祖母,儿臣有罪。”
“儿臣不仅言语有失妥当,刚才还不顾礼仪在宫中疾行,撞到了大哥。”
“还请皇祖母责罚。”
紧张的氛围瞬间宽泛些许,太后的脸色明显好了许多,她冷眼瞪了下赵玄瑞,伸手牵起赵玄真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轻轻地拍。
要不是丽妃今早前来哭诉,太后也压根不想插手此事,毕竟皇上的意思都是如此,她何必去触皇帝的眉头,更何况她根本不信一两话就能伤人性命,但事关皇嗣,再加上赵玄瑞离世。
太后不得不做点什么。
就如同顾平说的,她得给丽妃一个交代。
“好孩子,”太后柔声道,“你是好的。”
“哀家喜欢你。”
“你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便很好,以后行事要更加稳重仔细。”
“但这次,哀家也不得不罚你。”
皇帝专门派了赵玄琮过来盯着,太后也实在不好罚得太重。
她睨了眼在旁边赵玄琮,而后转向赵玄真,道:“西偏殿的后面有个废弃的佛堂,哀家一直想派人清扫,将它重新启用。”
“但若是指派宫女替哀家清扫,恐满天神佛误认为哀家心不诚。”
“便等到玄瑞葬礼后,由你替哀家清扫。”
“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