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逾声团队的进驻,像一块投入古井的巨石,打破了博物馆一贯的宁静。
周一清晨,当林栖迟踏入专门为项目腾出的协作办公室时,一股陌生的活力扑面而来。三面墙壁被替换成了巨大的智能屏幕,上面流动着数据流和3D建模图,穿着简约时尚的年轻人们坐在可调节的人体工学椅上,敲击键盘的声音清脆而密集。
这与她熟悉的、弥漫着纸墨沉香和万年胶水气味的修复室,仿佛是两个世界。
“林小姐,早。”项目助理是个活泼的短发女孩,叫艾米,“宋总在里面的会议室等您,关于首批数字化的古籍筛选,需要您最终确认。”
林栖迟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会议室厚重的木门。
宋逾声背对着她,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声音是公事化的低沉:“...对,风险评估报告今天下班前必须放在我桌上...王总那边我来沟通...”
他挂了电话,转过身。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的高定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和一款低调的铂金腕表。
“林小姐。”他微微颔首,示意她坐在会议桌对面,“这是初步筛选的清单,你看一下。”
平板电脑被推到她面前。林栖迟滑动屏幕,眉头渐渐蹙起。
“宋总,这份清单恐怕需要调整。”她将平板推回去,“您选择的都是保存相对完好、艺术价值高的明清小说和画谱。但我们项目的首要目的,是抢救那些濒危的孤本和善本。比如这本《河西医简》,虽然残破,却是研究汉代医学的珍贵史料...”
宋逾声身体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置于腹部:“林小姐,基金会投入资金,需要看到可视化的成果和传播效应。那些残破的竹简,数字化后也只是一堆模糊的图片,对公众缺乏吸引力。”
“文保工作的意义,不在于迎合公众的喜好。”林栖迟的语气不由自主地强硬起来,“而在于为后世保存文明的证据。”
“文明的证据?”宋逾声轻笑一声,眼底却没有笑意,“如果连当代人都不关注,何谈后世?基金会不是慈善机构,我们需要考虑投资回报率。”
“文化的传承,不能用简单的投资回报率来衡量!”
“那用什么衡量?用林小姐的‘情怀’吗?”他的声音冷了下来,“情怀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这个项目持续运转。”
会议室内气氛陡然紧绷。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划出一道道明暗交错的光栅,像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林栖迟看着他冷静到近乎无情的脸,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们仿佛在用两种完全不同的语言对话,一个诉诸意义,一个诉诸利益。
“既然如此,”她站起身,声音因克制而微微发颤,“宋总何必投资这个项目?”
宋逾声也缓缓站起,隔着长桌与她对视,目光锐利如刀:“因为我相信,即使是‘情怀’,在正确的商业运作下,也能产生价值。关键是,负责‘情怀’的人,是否愿意接受现实的规则。”
他绕过桌角,一步步走近。强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林栖迟下意识地后退,小腿抵住了椅腿。
“林栖迟,”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声音低沉,带着某种危险的意味,“五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吗?”
距离太近了,近到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小的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如今却令人心寒的雪松气息。
“你以为,躲在故纸堆里,就能逃避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砸在她的心上,“就像当年,你以为沉默和等待,就能换来你想要的结局?”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防御。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画面瞬间涌现——父亲的威胁,母亲的眼泪,还有那个雨夜,他绝望离去的背影。
“你没有资格提当年。”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抖,“当年选择离开的人是你。”
“离开?”宋逾声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林小姐是不是忘了,当年是谁,在最后关头选择了家族,是谁,连一面都不肯见?”
林栖迟的脸色瞬间惨白。
原来他是这样认为的。
原来他一直以为,是她背弃了他们的约定。
她想解释,想告诉他那天晚上她被锁在房间里,手机被没收,她拼命敲打着房门直到双手淤青...
但看着他那双充满讥诮和不信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解释还有什么意义?
在他已经认定的事实面前,她的辩解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看来,”她听见自己空洞的声音,“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
“信任?”宋逾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那是建立在平等基础上的奢侈品。而当年的我,显然负担不起。”
他说完,后退一步,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刚才的逼近只是一时失控。他的表情迅速恢复了商业精英的冷静自持。
“清单可以按你的意见修改。”他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我需要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说明你选择的每件文物的市场潜力和社会影响力。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桌上。”
林栖迟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看着他将平板电脑收进公文包,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撕破脸皮的对话从未发生。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可以开始工作了。”他抬眸看她一眼,眼神疏离,“效率是合作的基础,我希望林小姐能尽快适应我的节奏。”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的。走廊上的灯光白得刺眼,两旁古老的壁画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斑斓的色彩。
“栖迟姐,你没事吧?”艾米担忧地迎上来,“你的脸色很不好。”
“我没事。”她勉强笑了笑,“去把《河西医简》和《敦煌残卷》的档案调出来,我们重新做筛选评估。”
“可是宋总那边...”
“按我说的做。”林栖迟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回到自己的临时工位,打开电脑。屏幕上冰冷的光映着她的脸,也映出心底那片荒芜的废墟。
他恨她。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心上来回切割。不是遗忘,不是漠然,是清晰的、尖锐的恨意。
而她,甚至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当年的她,确实没有勇气与他并肩,对抗整个世界的压力。她的沉默,她的妥协,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一种背弃。
下班时,天色已暗。同事们陆续离开,协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屏幕上的文档才完成了一半,但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
她关掉电脑,拿起包,走出博物馆。
秋夜的风格外凉,她裹紧了风衣,走向公交车站。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墨渊发来的消息:「合作还顺利吗?宋逾声有没有为难你?」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三个字:「挺好的。」
谎言说出口的瞬间,眼眶却不由自主地酸涩起来。
站台的灯光昏黄,在地上投下她孤单的影子。她望着车流不息的街道,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秋夜,那个少年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大学校园。她搂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温暖的后背上,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她怀中。
「栖迟,」他曾对她说,「等我们老了,我就买个院子,你在里面修你的古书,我在外面画我的画。咱们养只猫,种棵银杏树,看叶子黄了又绿...」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未来很长,长到足以实现所有幼稚而美好的梦想。
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面前,打断了她的回忆。车窗降下,露出宋逾声没什么表情的脸。
“这个时间,公交车很难等。”他说,“上车,我送你。”
林栖迟怔怔地看着他。昏黄的光线下,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不像白天那样具有攻击性。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妥协了。疲惫和寒冷让她渴望一点温暖,即使是来自这个恨着她的男人。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
“不用了,宋总。”她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我习惯坐公交。”
宋逾声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她这句话的真伪。
“随你。”他最终说道,升上了车窗。
车子绝尘而去,没有一丝留恋。
林栖迟站在原地,看着那点红色的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感觉最后一点力气也被抽空了。
公交车迟迟不来。她靠在站牌的柱子上,闭上眼睛,任由晚风吹乱她的头发。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他白天的话:「五年了,你还是这么天真吗?」
也许他说得对。
她确实天真。
天真地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天真地以为再次相遇时,他们至少可以心平气和地说一句“好久不见”。
却没想到,重逢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他们,都成了彼此最熟悉的敌人。
远处,公交车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街角。她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衣领,将所有的情绪重新压回心底。
既然他选择以恨铭记。
那她也只能,以沉默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