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华灯未上,软烟楼在白日里显出几分慵懒的寂静。
萧璟一身招摇的绯色锦袍,摇着折扇,领着两名侍卫,大摇大摆地再次踏入了这云州第一销金窟。
沈清辞跟在他身侧,依旧是一身舞姬打扮,却刻意将眉眼描画得带了几分娇纵,步伐也学着昨日见过的几个得势姑娘,有了些许扭捏之态。
玉娘闻讯赶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哎呦,王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昨儿阿辞这丫头伺候得可还周到?”
她目光在沈清辞身上一转,带着探究。
萧璟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挑起沈清辞的下巴,动作轻佻,眼神却锐利地扫过玉娘,玩世不恭地笑道:“玉娘调教的人,滋味自然甚好,本王今日特来道谢,顺便也给昨日一同献艺的几位姑娘带了点小玩意儿,聊表心意。”
说罢,他身后一名侍卫便捧出几个精致的锦盒,里面是时下流行的珠花和胭脂。
一众舞姬,包括怯生生的绿珠和昨日领舞的紫鸢,都被唤了出来。
见到赏赐,个个面露喜色,纷纷谢恩,唯有紫鸢,接过锦盒时,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黏在萧璟身上,带着不甘与一丝算计。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比昨日宴上更添几分妖娆。
“王爷厚爱,奴家们感激不尽。”
紫鸢声音娇得能滴出水来,她捧着锦盒,莲步轻移,似乎脚下不稳,“哎呀”一声,便软软地朝着萧璟怀里倒去。
变故突然,萧璟脚下微动,身形已不着痕迹地向后滑开半步,他身侧的侍卫反应极快,上前一步,恰好用臂膀挡住了倒过来的紫鸢。
萧璟虚虚一扶,语气带着疏离的客气:“姑娘小心些,若是摔坏了,本王可是会心疼的。”
紫鸢扑了个空,撞在侍卫硬邦邦的胳膊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恼怒,但她很快调整好表情,就着侍卫的手臂站稳,眼波流转,看向萧璟:“王爷,奴家.....奴家其实是有要事,想单独禀告王爷。”
她声音压得低,带着神秘,“是关于昨日某些不寻常之事。”
萧璟眸光微动,尚未开口,他身旁的沈清辞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捏着嗓子,用一种又甜又腻又满是醋意的声音道:“哟!姐姐这是做什么?当着妹妹的面就要抢人吗?昨儿晚上王爷还在榻上跟奴家说,就喜欢奴家这不懂事的劲儿,说那些个主动投怀送抱的,最是没趣!”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逼得眼眶微红,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萧璟身上,实则暗地里已经绷紧神经,防备着任何意外。
萧璟配合地皱起眉头,脸上适时地露出被宠姬闹得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呵斥道:“阿辞,放肆,还不退下!”
语气虽重,眼底却无半分真正怒意。
沈清辞像是被这声呵斥伤到了,猛地捂住嘴,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带着哭腔喊道:“王爷!你....你昨夜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你骗人!”
说完,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哭着”就跑开了,方向直冲后院。
玉娘见状,连忙打圆场:“王爷恕罪,阿辞这丫头年纪小,不懂规矩.....”
萧璟摆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紫鸢身上,似乎对沈清辞的醋意浑不在意,反而对紫鸢口中的要事更感兴趣:“罢了,惯得她没边儿了,紫鸢姑娘,既有要事,楼上请?”
紫鸢心中得意,以为自己计策得逞,连忙柔柔应了声“是”,引着萧璟往楼上,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清辞“哭着”跑入后院,没跑多远,就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绿珠焦急的呼唤:“阿辞姐姐,阿辞姐姐,你等等!”
沈清辞停下脚步,背对着绿珠,肩膀微微抽动,仿佛仍在哭泣,实则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迅速确认着后院的环境。
绿珠跑到她身边,小心翼翼地道:“姐姐别伤心了,王爷他....他那样的人物,身边定然是不会只有一位姑娘的.....”
她笨拙地安慰着,看四下无人,便拉着沈清辞的手,往一处堆放杂物的僻静角落走去,“姐姐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到了角落,沈清辞刚想开口,却见绿珠突然收敛了脸上怯懦的表情,眼神变得复杂而坚定。
她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折叠的纸,迅速塞到沈清辞手中。
沈清辞展开一看,心头巨震,那是一张官府的海捕文书,上面画的,赫然是她的画像,虽只有六七分像,但那双眼睛和脸型轮廓,确是她无疑。
文书上“叛国逆贼,格杀勿论”的字眼,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猛地抬头,眼中杀意骤现,袖中银簪瞬间滑入掌心,抵在了绿珠纤细的脖颈上。
身份暴露,此人留不得。
然而,绿珠面对颈间的冰凉利刃,竟没有露出丝毫恐惧,反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水瞬间涌出,压低了声音急切道:“将军,沈将军!民女知道是您,民女求您,救救民女的父亲!”
沈清辞握簪的手一顿,眼神冰冷如刀:“你究竟是谁?如何认得我?”
绿珠仰着头,泪水涟涟,语速极快地说道:“民女姓苏,父亲是云州辖下的一名八品主簿,苏文正,民女并非被卖,而是三个月前被人掳至此地。”
“这软烟楼,根本不是什么简单的青楼,它是西戎暗桩设在云州的据点之一,玉娘她们暗中训练我们这些略有姿色的女子,习舞是假,真正学的是如何取悦男子,辨识官员,以及用毒。”
沈清辞心中骇然,面上却不露声色:“用毒?”
绿珠用力点头,“一种名为牵机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混入酒水或熏香中,长期接触便会使人逐渐依赖下毒者,心智受控,最终被迫听命,他们的目的,就是将我们送入云州乃至周边州县各级官员的后宅,用毒控制那些官员,逼迫他们合作,窃取我朝军政消息,贩卖给西戎。”
沈清辞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这软烟楼背后,竟藏着如此巨大的阴谋。
绿珠继续道:“我父亲,他因职务之便,偶然察觉了云州官场有人与西戎勾结,暗中调查时,发现了软烟楼的一些端倪,他本想收集证据上报,却在一个月前突然失踪了,定是被他们害了!”
她声音哽咽,“父亲失踪前,曾偷偷来看过我一次,说他手中已掌握了一些关键证据,藏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他让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找机会将证据送出去....”
她抓住沈清辞的裙角,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沈将军,我知道您是被人陷害的,我父亲曾说过沈将军是女中豪杰,是爱国爱民的英雄,所以我不信外界的传言。”
“我求求您,帮帮我,找到我父亲,拿到证据,揭穿他们的阴谋,只要您能帮我,民女做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沈清辞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绿珠,她眼中的绝望与期盼不似作假。
沈清辞缓缓收回了银簪,若她所言属实,那扳倒这软烟楼,找到苏文正手中的证据,或许不仅能救出这个可怜的女子,更能为自己洗刷冤屈找到突破口,甚至助萧璟破获暗桩案。
“你父亲说的证据,藏在何处?”沈清辞沉声问。
绿珠抹了把眼泪,眼中燃起希望:“父亲说,玉娘房中有一处暗室,里面藏有她们与官员往来和与西戎通信的密函账册,他最后一次见我时,说若他出事,证据很可能被他设法藏入了那暗室中某个不易察觉的角落。”
“玉娘的暗室.....”
沈清辞沉吟片刻,当机立断,“带我去。”
绿珠用力点头:“我知道怎么避开人过去,我为将军放风!”
与此同时,楼上紫鸢的香闺内。
紫鸢将萧璟带入房内,屏退了原本在房内伺候的小丫鬟,房间内香气馥郁,带着催情的甜腻。
紫鸢亲自斟了一杯酒,纤纤玉指捧着酒杯,步履婀娜地走向萧璟。
“王爷,请满饮此杯,容奴家细细禀报。”她眼波媚得能拉出丝来,身子软软地便要往萧璟身上靠。
就在她递酒的一刹那,萧璟锐利的目光捕捉到她长长的指甲在杯口极快地一抹,一丝细微的粉末融入了酒液之中。
若非他早有防备,绝难察觉。
萧璟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一派风流,伸手去接酒杯,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她的手背。
就在这时,房门外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叩门声,短促而清晰,这是他与侍卫约定的信号,表示沈清辞那边已安全接触到目标,并开始行动。
萧璟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收敛,如同变了一个人。
他接过那杯酒,却没有喝,而是手腕一翻,将整杯酒泼在了地上,酒液触及地毯,发出轻微的“嗤”声,冒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白烟。
在紫鸢惊骇的目光中,萧璟另一只手已如闪电般自腰侧拔出寒光闪闪的短刃,刀尖直指紫鸢雪白的咽喉,声音冷得如同寒冰:“说,谁指使你的?母蛊在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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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绿珠对软烟楼的地形很熟悉,她带着沈清辞七拐八绕,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护院和往来的仆役,来到玉娘所住的那栋独立小楼后侧。
这里有一扇不起眼的角门,通常只有玉娘的心腹才能出入。
“将军,玉娘此刻多半在前厅应付王爷,这是最好的机会。”
绿珠紧张地手心都是汗,“我从这边绕到前面去看着,若有人来,我便学猫叫示警。”
沈清辞点头:“小心。”
绿珠匆匆离去。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观察了一下门锁,是普通的铜锁。
她从发间取下一根更细的银簪,插入锁孔,屏息凝神,不过片刻,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她迅速闪身而入,反手轻轻掩上门。
玉娘的房间布置得极为奢华,熏香浓郁。
沈清辞无暇多看,根据绿珠的描述,开始仔细搜寻暗室的机关。
她敲击墙壁,检查书架上的摆设,最终,她的目光落在多宝格上一个不起眼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玉质花瓶上。
其他摆设都一尘不染,唯有这个花瓶,瓶身光滑,瓶口却积了薄灰,似乎不常被拿起,但又经常被人转动。
她试探性地握住瓶身,左右拧动,只听机括轻响,靠里的一面书架竟然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里面透出微弱的光亮。
沈清辞心中一喜,毫不犹豫地闪身进入。
暗室不大,里面摆放着几个箱笼和一個书架,上面堆满了账册和信函。
她迅速翻看起来,越看越是心惊,这里面记录的,不仅有软烟楼与云州乃至周边多位官员的银钱往来、隐秘癖好,更有几封用西戎文字写的密信,以及记载着通过控制官员泄露出去的边境布防、粮草调动等机密信息的抄本。
她快速翻阅,寻找着可能与苏文正失踪有关的线索,或者他藏匿的证据。
忽然,她在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摸到了一个略显松动的砖块。
她用力抠开砖块,里面赫然藏着一本薄薄的、封面空白的册子!
她翻开册子,里面是苏文正清秀工整的字迹,记录了他调查软烟楼和某些官员与西戎勾结的详细经过,最后一页,还夹着一小片从某封密信上撕下来的带有特殊印记一角。
沈清辞强压住心中的激动,将这本关键账册和那角碎片贴身藏好,她不敢久留,正准备离开暗室,忽然,外面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和玉娘说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