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的早餐桌上,那份设计典雅的邀请函被随意搁在粥碗旁,像一片不合时宜落入清茶的花瓣。
莫宸先看到的。他拿起邀请函,烫金的“云国作家协会年度慈贤文学晚宴”字样在晨光下有些刺眼。他沉默地递给莫杰。
莫杰扫了一眼,继续慢条斯理地剥着水煮蛋,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怎么想?”他问,语气平常得像在问今天天气。
莫宸捏着邀请函的边缘,指节微微发白。“这是鸿门宴。”
“知道是鸿门宴,”莫杰将剥好的蛋放进他碗里,“才更要看看他们摆了什么席面。”
邀请本身无可指摘,规格甚高,措辞恭敬。但时机太巧,用意太明。在他们关系公开,舆论暗流涌动,且莫杰刚刚强行压下官方干预的这个当口,协会出面举办这样一场高调的活动,并将邀请函直接送至他们餐桌,无异于一次公开的试探,或者说,逼宫。
“我们可以拒绝。”莫宸说。
“拒绝之后呢?”莫杰拿起餐巾擦了擦手,“让他们觉得我们怕了?让西条悠人看笑话?让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以为我们只能躲在房子里?”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子里被秋雨洗过格外青翠的草木。
“他们想看看我们敢不敢露面,想看看我们如何自处,更想看看……这文坛,是否真的已经轮到他们来定规矩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莫宸身上,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收拾一下。晚上,我们一起去。”
晚宴设在作家协会的宴会厅,水晶灯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当莫杰带着莫宸出现在门口时,原本喧闹的大厅出现了刹那的寂静,所有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审视,或善意或恶意,瞬间聚焦过来。
莫杰穿着一身深色中式立领礼服,气度沉静雍容,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寻常聚会。莫宸跟在他身后半步,年轻的面庞绷得有些紧,但背脊挺得笔直。
协会会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莫杰大师,您能莅临,真是蓬荜生辉!莫宸先生,欢迎欢迎!”
热情之下,是小心翼翼的打量。
莫杰微微颔首,应对得体,与几位上前寒暄的老友从容交谈,言笑自若,仿佛那场席卷文坛的风暴从未发生。他甚至主动带着莫宸,走向了西条悠人所在的那一桌。
西条悠人正与几人谈笑,看到他们,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举了举杯。
“莫杰君,气色不错。”他语气寻常,像在问候老友。
“西条先生也是。”莫杰淡然回应。
两人之间这看似平和的互动,落在周围人眼里,却比任何针锋相对都更令人心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久前几乎撕破脸,也知道他们因何被迫同盟。此刻的平静,底下是汹涌的暗流。
莫宸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自己身上。他听到不远处传来压低的议论。
“还真敢来……”
“瞧那样子,倒是镇定……”
“西条先生居然也没发难……”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跟在父亲身边,学着父亲的样子,对那些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偶尔与相熟的人点头致意。
有人壮着胆子,试图将话题引向敏感处:“莫杰大师,近来可有新作?读者们都翘首以盼呢。”
莫杰晃着手中的酒杯,目光清淡地扫过去:“在准备。怎么,协会现在连作家的创作进度也要过问了?”
那人立刻讪讪地缩了回去。
整个晚宴,莫杰就像一座风雨不动的山。他用他的从容不迫,将那些试探、审视和非议,都牢牢挡在了身外。他没有刻意展示与莫宸的亲密,但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默契和莫宸始终跟随在他身后的姿态,本身就是最明确的宣告。
直到晚宴接近尾声,莫杰才带着莫宸提前离场。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身望向灯火辉煌的大厅,目光与主桌上面带微笑的西条悠人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空气中却仿佛有电光石火闪过。
坐进车里,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莫宸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累了?”莫杰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好。”莫宸看向窗外飞逝的灯火,“只是……比写一万字还累。”
莫杰淡淡笑了笑。
“这才只是开始。”他说,“他们今天看到了我们敢来,下一次,就会想看看我们能走多远。”
车子平稳地驶向家的方向。今夜,他们闯过了第一关,用从容的姿态,将协会精心准备的“鸿门宴”,变成了一次展示力量与决心的舞台。
但两人都清楚,这平静水面下的较量,远未结束。
车子驶入车库,电子门缓缓降下的声音隔绝了外界。刚才宴会上那种无形的压力仿佛被关在了门外,车内的空气骤然松弛下来。
莫宸解开安全带,没有立刻下车。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能放松下来。
“手伸过来。”莫杰的声音在安静的车间里响起。
莫宸愣了一下,依言伸出手。莫杰的手指搭上他的腕间,力道适中地按压着几个穴位,手法算不上特别专业,却有效地缓解了肌肉因长时间紧绷而产生的酸痛。
“下次不必把背挺得那么直,”莫杰的声音很平静,“过犹不及。”
莫宸“嗯”了一声,闭上眼睛感受着那恰到好处的力道。父亲没有问他紧不紧张,也没有评价他今晚的表现,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注意到了,也明白。
回到屋内,莫杰径直走向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
“没吃饱吧?”他打开燃气灶,“协会的菜,向来中看不中吃。”
莫宸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父亲动作不算熟练地煎蛋。锅里的油滋滋作响,蛋液边缘迅速凝固成金黄的蕾丝边。这和晚宴上那个谈笑自若、气场强大的莫杰判若两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莫宸忽然开口,声音有些低,“像在看什么怪物。”
莫杰翻动煎蛋的动作没停。
“二十年前他们看我也是这种眼神。”他的语气稀松平常,“当我第一次在《莫杰期刊》上批判作协僵化体制的时候。”
他把煎好的蛋盛进盘子,推到莫宸面前。简单的食物,在经历了一场心力交瘁的应酬后,显得格外温暖。
“记住今晚的感觉。”莫杰看着他,“记住那些目光。这会让你以后下笔时,更知道该写什么。”
莫宸拿起筷子,咬了一口煎蛋。火候恰到好处,边缘酥脆,内里溏心。
“您当年……怎么熬过来的?”
“写。”莫杰给自己倒了杯水,靠在料理台边,“不停地写。写到他们不得不正视你的存在,写到他们除了承认你,别无选择。”
他喝了口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现在情况不同了。你有我。”他的视线转回莫宸脸上,“但这不代表你可以松懈。相反,你要写得更好。”
饭后,莫宸主动收拾了碗筷。等他擦干手走出厨房,发现父亲不在书房,而是在阳台上。
他走过去。夜风微凉,莫杰披着件薄外套,望着远处城市的灯火。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
“过来。”
莫宸走到他身边。父亲身上淡淡的檀香混着秋夜的气息,莫名让人安心。
“看那边。”莫杰指着远处一栋高耸的建筑,“作协大楼。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去那里领奖,紧张得差点同手同脚走上台。”
他的声音里带着极淡的笑意。
“现在他们请我去,要费尽心思揣摩我的态度。”
莫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栋大楼在夜色中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却承载着无数文人的梦想与挣扎。
“您后悔吗?”他轻声问,“选择我,意味着要重新面对这些。”
莫杰沉默了片刻。
“我后悔的是半年前让你离开。”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其他的,不值一提。”
一阵风吹过,拂乱了莫宸的额发。他看着父亲沉静的侧脸,忽然明白——那些宴会上的目光,那些暗流涌动的试探,在父亲这里,真的就只是“不值一提”。
不是因为不痛,而是因为值得。
“新书校样我明天开始看。”莫宸说。
“嗯。”莫杰应了一声,“有不妥的地方,直接改,不用问我。”
这是完全的信任。
夜深了,两人各自回房。莫宸躺在床上,还能闻到指尖残留的煎蛋香气。他想起父亲按在他腕间的手指,想起阳台上那句“不值一提”。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但这一次,他不再觉得那些灯光刺眼。
他知道,在另一个房间里,父亲或许还在看书,或许已经休息。但他们之间,不再隔着半年的时光,不再隔着猜疑和恐惧。
鸿门宴也好,审视的目光也罢,都成了背景音。而真正重要的,是煎蛋的火候,是新书的校样,是夜色阳台上并肩看出去的风景。
这或许就是他们选择的路——在惊涛骇浪中,活出最寻常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