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主跟人口角一场,自个儿也觉得满腹委屈无处宣泄,还是只有对母妃诉说。
惠妃嫌她窝囊,被个奴才挤兑得站不住脚,哪有半点公主气概——在惠妃心里,阮随云当真跟个高等奴才差不多。
“你怕她作甚,她还能吃了你不成?”
三公主软软偎在母亲怀中,“我也不晓得怎么回事。”
可能是有点理亏,阮随云寒星般的眸子如同利剑一般,根根刺到她身上,让三公主不自觉地低下头。
惠妃哼道,“你这是庸人自扰,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白养她这些年,吃我的用我的,本宫待她已然仁至义尽,不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好歹得有所表示吧?本宫又不是要卖了她,给她公主的名分,到那边也是王妃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
三公主渐渐安静下来,是啊,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本为理所应当之事。她并不知西配殿自有份例,真当阮家主仆是被惠妃养着的。
可这和亲非同小可,常人如何接受得了?就连她一想起要跟那胡子都花白了的、遍身散发着羊骚味的老头儿共枕而眠,就吓得直哆嗦。
想起阮随云那副槁木死灰模样,三公主迟疑道:“她不会寻死吧?”
“不会。”惠妃对阮随云的心性有把握,这女子看似柔弱,实则刚强。既然不曾血溅当场,过后便不会浪费生命。
何况还有徐嬷嬷为掣肘。
说归说,惠妃还是差了个小丫头去西殿打听。
春燕却禀报阮姑娘并未回去西殿。
人在犯糊涂的时候,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难不成真去寻死了?
*
阮随云不知自己该往哪去,半边身子都是木的,只顾浑浑噩噩往外走。
等醒过神来,已跻身御湖中央那座汉白玉雕成的拱桥上。
午后的阳光最为强烈,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心头却冰冷一片。
她觉得自己跟一具行尸走肉毫无区别。
桥下锦鲤却那般生机勃勃,个个五彩斑斓,自在遨游。可若无人投喂鱼食,大约也会慢慢饿死吧?
有那么一会儿,她恨不得纵身一跃,或许烦恼尽消?还能将尸身化为饵料,也不枉来人间走这一场。
可在宫中,就连死也不容易,不远处就有两个值守的太监专门负责盯梢,怕有哪位贵人贪玩好耍,不小心落入湖中去。
她命虽贱,却也由不得自己。
况且,她凭什么要死?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不见得最后一步迈不过去。
阮随云咬着银牙,觉得有股气在腔子里恣意游走。
若这般轻生,不止徐嬷嬷伤心难过,也白白惹人笑话。
她并不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如果可以,她要报复,仗着位高权重便可肆意轻贱于人?天下没有这种道理。
倏忽一阵风起,手帕从袖中掉出来,飘飘落入湖心去。
阮随云下意识伸手去够,半空里一只有力的臂膀将她捉住。
她吃了一惊,望向来人,“六殿下?”
赵睢皱眉,“不管遇到何种烦恼,也不该陡起拙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无比珍贵。
阮随云便知道他误会了,她方才的模样很像要跳湖。怎么解释?说她只是想捡手帕?她自己都不信。
阮随云干笑道:“殿下并非女子,哪里明白我的苦处。”
赵睢面无表情,“你我虽有别,但某些情况亦是相通的。”
他是个不被期望的孩子。
静嫔起初并不想生孩子,多方寻求避孕之法,谁成想仍是有漏网之鱼。饶这般,身怀六甲的时候到处求神拜佛,不为产子,但求生女——异族血统的孩子会被疑心觊觎储位,公主却没这等隐患。
岂料事与愿违,但母性本能驱使,生下来后静嫔对他还是很疼爱的。
景朔帝就不同了,他根本未多看这孩子两眼,甚至静嫔抱着孩子请求赐名时,根本不加思考,就拍板定下一个“睢”字,让他沦为宫中笑柄。
往后的事,阮随云也都知道了。
阮随云听得入神,她知道这位殿下心思细密,却未曾想这细密背后是许多泪水和血汗的结晶。
相比之下,阮随云至少有相依为命的乳母,而从徐嬷嬷口中她也得知,父亲母亲生前感情甚笃,她这个遗腹子也被昭霞公主倾注了所有美好的期待。
随云随云,希望她如浮云一般随性自在。
阮随云突发奇想,“也许陛下对您并非嫌恶,而是保护呢?”
试想以他如此身份,又容貌卓绝,势必会被阖宫虎视眈眈,可景朔帝从一开始便定调,暴戾恣睢不堪为君,绝了他继位的指望,变相让旁人放松警惕,故此静嫔这些年遗世独立,却没有哪个认真对付她的,就连内务府也未敢怠慢,总是好吃好喝伺候,说她是宫里最舒服的也不为过。
赵睢脸上没有分毫震惊。
阮随云讪讪,她能想到的事,对方怎么会想不到。
是她自作聪明了。
她只奇怪,“您跟我说这些作甚?”
赵睢道:“我只想告诉你,若昭霞公主泉下有知,定会希望你好好活着。”
静嫔的家乡有种传说,人死后会化为星星,无时无刻悬挂在天,守护挚爱的人。
阮随云被他逗笑了,看着古板正经不苟言笑,居然也会相信神神道道。
可赵睢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分外认真,叫她不知怎的一阵心悸,赶紧移开视线。
她没对赵睢讲述和亲的事,因为不需要了。
她绝不会听从惠妃摆布,三公主和亲还能有娘家当护盾,遥加震慑,她这等身份入了敌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况,她也不觉得自己该嫁给一个老头子,那漠北王的年纪都能当她爷爷了。
被惠妃横加阻挠,祝六是嫁不成了,既然如此,就让她亲自往惠妃胸口捅上一刀吧。
阮随云眼中带笑,那笑意却有几分残酷。
她想起素日总爱围着自己转的三皇子,正妃虽然指望不上,但这会儿也没空考虑名分不名分的了。
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会让三公主气得跳脚——她可不愿有这么位嫂嫂,而惠妃也会伤透心——她寄予厚望的儿子到底还是辜负了她的指望。
可谁叫她们要拖她下水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哩,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阮随云谢绝了赵睢送自己回宫的提议,不出意外的话,以后她就是他嫂嫂了,总得避嫌才是。
赵睢目送她姗姗远去,微不可见叹了口气。
她能重新打起精神,他当然高兴,但,那绝非是因为他。
他注定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赵睢望着湖面漂浮着的丝绢,是她方才遗落的?
忽然起了个鬼使神差的念头。
*
许是在湖上吹了些冷风,阮随云回去便病倒了,春燕手忙脚乱请大夫抓药。
惠妃起初不大相信,偏这么巧?听说真个发起高热,才淡淡道:“那就好生治着吧。”
别以为能拖延过去,漠北使节难得造访,且要在京里待一个月呢,这病怎么也得好了。
好死不如赖活,她倒不怕阮随云自戕,却怕对方想些别的花招——比如毁容。
丑八怪配瘸子很合适,和亲就太跌份了。
遂还是多调了两名侍女过去,日夜轮班,以防阮随云狗急跳墙。
阮随云举止却和常人无异,发了一夜汗后,高热很快褪去,只气色仍有些苍白。太医开的药亦是一碗不落的喝——她比谁都珍惜这副身子,毕竟皮相是她最大的武器。
等三皇子赵恪来探望时,阮随云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刻意未施脂粉,一双水眸愈显楚楚动人。
男人不喜欢太过刚强的女子,赵恪有心却不敢造次,大概也是因她过于严厉之故。
她该适当变一变。
赵恪是瞒着惠妃偷偷过来的,听说她病了,心焦得不得了,一下学就马不停蹄,还给她带了支儿臂粗的山参,从库房里偷拿的。
看他满头大汗,阮随云多少有点感动,少年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快,但至少这一刻是真挚的。
她让春燕收起山参,趁机将人支走,才好说点体己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赵恪不禁唇干舌燥。其实他不单为探病,还听见一个消息,表妹仿佛定亲了,对方是个姓祝的?
这会儿便趁机问起。
阮随云幽幽道:“你都知道了?”
果然如此!赵恪面露惊愕,且有些异样愤怒。这样大的事,居然没一个人告诉他!
下一句话却出乎他意料,“娘娘让我代替三公主和亲。”
赵恪的嘴张开不响了。
阮随云密切注视对面反应,这会儿唯有冷笑。果然,平时说得再怎么好听,可关乎自身利益时,态度总是双标的。
人性皆护短,三公主又是他胞妹,可能赵恪自己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两人中做抉择吧。
阮随云柔声道:“三殿下,你觉得我该去吗?”
其实她没指望赵恪跟惠妃翻脸,这等事也轮不到一个未掌权的皇子主张,只是对面态度更叫她看出此人没担当而已。
赵恪吃吃无法作答,“这……这”
叫他牺牲亲妹妹,他办不到,可想到从此再看不见阮随云,不免又是一阵心慌气短。
阮随云知道自己该哭了,最好还是梨花带雨的那种,奈何实在挤不出眼泪,只能抓过一旁枕头,埋在膝上一抽一抽地哽咽。
“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这种幽怨娇嗔的语气,是女子对情郎才会有的。
赵恪一阵恍惚,表妹她……居然心悦我?原来我一直以来并非单相思。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连告别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