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过了十秒,冯谁才从这句话中回过神来。
赵知与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扔出一个炸弹,全然不管别人死活。
赵知与现在是坐在摩托车坐垫上,冯谁站着给他冰敷,他看了眼两人的距离,正常距离。
冯谁默默往后挪了点。
没有回答,赵知与也不气馁,自顾自道:“夏天雏菊的香味。”
“雏菊?”冯谁怔了一下。
“嗯,小雏菊。”
冯谁想起昨晚住的酒店:“是廉价沐浴露的香精味。”
“不是,是汗味。”赵知与说。
“……”冯谁差点哑口,“那是汗臭。”
“不是。”赵知与执着地坚持,“就是,就是你身上自带的,洗澡了也香,出汗了也香,什么不做也香。”
“我是什么人形移动香水吗?”冯谁失笑。
“你没闻到吗?”
“没有。”
“可我一直闻到了。”赵知与说,“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闻到了,雏菊的香气。”
冯谁刚想说,第一次见面,是满花园的玫瑰花香,但是突然意识到,他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面,是在高尔夫球场。
“冯谁哥哥。”赵知与说,“那是你的体香吗?”
冯谁再次怔住。
他看着闭眼的赵知与,双手乖乖地交叠放在膝盖上,身处普通的街道,却像是坐在宫殿里的小王子。
冯谁一下子嗓子眼有点发紧。
他移开目光,不想再看赵知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妈妈身上也有香味,爸爸也有。”赵知与说,“但跟冯谁哥哥身上的香味不一样,爸爸妈妈身上的香味很温暖。”
冯谁没说话,冰袋捏久了,指尖居然会变热。
“冯谁哥哥身上的香味,让我想要……”赵知与说了一半,突然闭了嘴。
冯谁没说话,假装没听到。
冰袋起了水汽,一滴水从T恤包裹的缝隙掉了下来。
“啊。”赵赵知与轻呼一声。
水滴掉在了赵知与眼皮上,冯谁立马说:“不要睁眼。”
但大概眼睛受了刺激,赵知与下意识睁开,冯谁手边没有纸巾,也没有任何可以擦拭的东西,他怕冰袋上凝的水珠不干净,进了眼睛万一感染了……
刹那间,冯谁来不及思考,拿拇指按了一下。
赵知与的眼皮颤了颤,眼球惧怕似地乱动,那是下意识的身体反应,但没有退后也没有避开,茫然地睁着眼睛看冯谁,全身心相信的模样。
冯谁接触到他的目光,被烫到了一样别开。
如果有人的手指接近了自己的眼睛,冯谁会条件反射折断这根手指。
更遑论让人隔着一层薄薄的眼睑,按在眼球上。
赵知与这么信任他……是因为赵知与是个傻子。
冯谁拿开冰块,手指轻轻抹了一下眼皮上的水渍,小心翼翼地拿开了些。
赵知与的眸光一直跟着冯谁的手指。
突然,他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冯谁的指头。
那一瞬间,灼热的滚烫以那一小块皮肤为中心,飞快向全身每一个毛孔扩散开,冯谁瞬间感觉脑浆都沸腾了,下意识伸出手,狠狠扇了出去。
“啪!”
赵知与被这一巴掌打得歪了脑袋。
“诶,你怎么打人……”身后有人说话,但说了一半就闭了嘴。
“哎,别多管闲事,你没看到……快走!”另一道声音低声说。
冯谁没去管身后的路人。
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一样。
赵知与慢慢转过脑袋,瞥了眼冯谁又垂下目光。
他死死抿着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
冯谁双眼都有些失神,握住冰袋的手被刺激得发烫,另一只扇了赵知与巴掌的手却像被寒冰冻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冯谁慢慢低下头,解开T恤,把冰袋扔到三米外的垃圾桶里。
冯谁展开T恤,又合起来,拧了拧水,再抖开。
每一个动作都很慢,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慢慢来,慢慢来……
他把T恤套上,抚平褶皱。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看向赵知与。
赵知与左脸高高肿起,手掌印清晰地浮在上面。
冯谁的心都漏停了一拍。
怎么会……他怎么会使那么大劲……那是他打的吗?不是吧……
冯谁低头看自己的手。
赵知与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他:“冯谁哥哥,你手痛不痛?”
冯谁没听懂:“什么?”
赵知与伸出手,又一下子缩回去,指着冯谁的手:“痛不痛啊?”
“我……”冯谁张嘴,还是无法理解赵知与的意思,“我的手?”
“你刚才……”赵知与耷着眉,“那一下痛不痛?”
没等冯谁说话,他很快地说:“对不起冯谁哥哥,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看到你手上有水,然后,然后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知与语无伦次,又悄悄瞄了眼冯谁:“对不起,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犯错了,再也不会不尊重冯谁哥哥的意愿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所有的旖旎都消散了,冯谁现在不太在意赵知与是故意还是情不自禁,甚至不在意赵知与的行为。
他不敢相信。
他以为自己控制得住的。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天王老子来了都管不着!”
“瞧瞧你那废物耸样!你他娘的真是老子的种?别是你娘偷汉子生的杂种!”
“我就打她了怎么了?!越哭老子越打!老子高兴!老子乐意!怎么我打自己老婆犯法啊?!”
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的。
一再告诫自己,不能成为第二个他的。
为什么没忍住?
因为赵知与不会反抗吗?
因为赵知与很弱吗?
还是因为我身体里就流着暴力的血液,我的基因里刻着野兽的本能?
冯谁慢慢蹲了下去。
那时候他可以选择收回手,可以选择退开,可以选择跟赵知与三令五申……
“冯谁哥哥。”遥远的声音飘到了他的耳边,像从天际而来。
冯谁茫然抬头。
“冯谁哥哥!”赵知与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冯谁看着蹲在自己身前的赵知与,脸肿着,下面隐隐有淤青透出来,眼角还有泪痕。
冯谁张了张嘴,对不起三个字终究没有出口。
他站了起来,嘴里很干涩,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很艰难:“我带你去处理一下。”
“我不要紧的。”赵知与说,“你的手痛吗?”
“你说什么?”冯谁疑惑地皱了皱眉。
“你手痛吗?”赵知与小心翼翼。
冯谁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痛。”
“是这只手。”赵知与说,“打我的这只。”
冯谁被针刺了一样看向他,,眼神茫然又带了丝恐惧:“你在说什么?”
赵知与看了他片刻,剑眉蹙在了一起,非常努力地尝试组织语言。
“有坏人欺负山羊。”赵知与说。
冯谁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努力跟上赵知与的思路。
坏人欺负山羊,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山羊很生气,打了坏人一巴掌。”
打坏人是可以的,是防卫,不是乱用暴力。
“小男孩很心疼山羊,于是捧起山羊的手——打坏人的那只手。”
赵知与双手合起,仿佛托着看不见的什么珍贵的东西,心疼地看着手中的空气。
“小男孩问山羊:‘你打坏人的手疼不疼啊?’”
冯谁愣住。
赵知与放下手,难过地看着冯谁。
“山羊是你,小男孩是我。”赵知与说,“坏人也是我。”
诊所的医生仔细看了赵知与的脸:“作孽哟!下手这么狠呐。”
赵知与连忙说:“是我先对他不绅士的,他打我是我活该。”
医生看了他一眼:“小年轻谈恋爱也不兴这样啊!什么女孩子恁大力气!要不得哟!差点破相了知道不?”
冯谁紧张起来:“会破相吗?能不能治好?”
“没得事没得事,我吓唬他一下。”医生压低声音跟冯谁说。
赵知与的脸先冷敷,医生给上了药,又开了口服的消肿和活血化瘀的药,冯谁用手机记下用量。
赶到学校时恰逢放学,冯谁在一个街区外停了车,赵知与拿着药下去。
“明天早上回来吗?”赵知与问。
“嗯。”
“什么时候?”
“……”冯谁看着仪表盘,“你上学前。”
“明天见。”赵知与说,“冯谁哥哥。”
冯谁终于抬了头,却没看赵知与:“……明天见。”
赵知与转身往学校去,冯谁拧油门往相反方向开走。
到了拐角,他猛地停下。
盯着仪表盘看了一分钟,他转头看向了远处。
赵知与一手拎着药袋,一手拿着个小小的盒子。
是吃了一半的冰淇淋。
冯谁看了一会儿,直到那背影消失不见了,才准备离开。
手机震动了一下。
【少爷:你别担心,我应付得了的。】
【少爷:我的小秘密是给老师和保镖钱,只要钱给够,他们的嘴就会非常严。我有很多钱】
【少爷:我今天去博物馆,趁着没人的时候跟喜欢的人表白,但是他拒绝我了,我没忍住动手动脚,他就给了我一巴掌。我现在知道自己做错了,非常后悔。太丢人了,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提起,就算看到我脸上的伤痕也要假装看不见。】
冯谁看着对话框,看了很久,然后退出。
手指在手机上悬停了片刻,冯谁点开一个倒计时app。
距【空格】还有16天。
16。
冯谁久久看着那占据了大半页面的阿拉伯数字,一种灰败的感觉涌上心头。
手机又震动一下。
【少爷:山羊不原谅坏人也没关系,因为小男孩也原谅不了。】
冯谁望着那短短的一行字,直到眼睛刺痛。
他手指点击,删除,确认删除。
一条一条信息,缓慢又坚定地删掉。
前面日期的信息随之浮现。
【语文可以吗?会教怎么写童话吗?】
冯谁呆愣看着这条信息,慢慢回想起前天的事。
他的手指开始变得颤抖。
冯谁缓慢地呼吸着。
他一条条往上翻,跟赵知与的对话很短,划一下就到头了。
冯谁又从上往下看。
说起来,前天,昨天,今天。
只是三天而已。
怎么像把大半辈子都走完了。
前天赵知与开学,昨天大概是冷战了,他们没发信息,话都没说两句。
再就是今天,今天倒是说了很多话,所以不用发短信。
冯谁手指落下,点击,删除。
慢慢地,少爷的对话框变得空白。
冯谁失神地盯着那一片空白。
他按灭屏幕。
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的,街道上亮起了灯,行人来来往往,喧嚣时远时近。
冯谁觉得自己的心,变得跟赵知与的对话框一样空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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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