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沉沉压在城市上空,雨水裹着晚风的凉意,淅淅沥沥敲打着公寓巨大的落地窗。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余沙发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橘黄的光晕,如同悬浮在深海中的一只发光水母,将简十初独自笼罩其中。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无意识摩挲着钢琴琴谱边角的手指上,那页纸已被汗意微微濡湿。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方昏黄里,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固执地一格一格向前跳动,发出几不可闻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滴答声。
一小时前,两人刚回到家。
萧慕冉脱下西装外套,动作利落,然后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咔哒一声轻微的锁舌扣合声,将那扇沉重的深色木门在简十初面前关闭,清晰而果断,像一句冰冷的、拒绝靠近的宣告。
冰冷的寂静像深海的水,沉沉地包裹下来。
简十初在客厅中央站了不知多久,直到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响起,她才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迟重感,把自己深深陷进那张宽大却冰冷得没有丝毫人气的沙发里。
她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旅人,明知不远处有同伴,却隔着无法跨越的海峡。
简十初在沙发上坐了很久,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时间的流速在等待中变得粘稠而模糊。就在这时,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是水声。
哗啦啦,淅淅沥沥,带着浴室特有的空旷回响。
先是试探性的滴落,随即迅速转为稳定而持续的哗哗声,像一场小型室内雨幕在落下。那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公寓里被放大,清晰地冲击着简十初的耳膜。
简十初蜷在沙发角落的身子微微绷紧了一些,像个被无形丝线拉扯的木偶。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一道无声的闪电划破了窗外浓重的墨色雨帘,短暂地照亮了室内。
光明乍现的刹那,简十初清晰地看到对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蜷缩在沙发角落的、孤单而渺小的身影。
也许是冲个澡放松一下?也许洗完澡她就出来了?或者……起码会到客厅坐坐?
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期待,悄然在简十初心底滋生。她保持着倾听的姿势,目光依旧胶着在那扇门上,仿佛那水流声是什么重要的讯号。
水流声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它停歇了。
世界重新坠入一种更深沉的死寂。
简十初屏住了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仿佛这样就能更快地捕捉到门后的动静。她的耳朵几乎要竖起来,捕捉着空气里最细微的声响。
毛巾摩擦皮肤的窸窣?吹风机启动的低鸣?或者仅仅是……脚步声?
什么都没有。
门缝底下透出的暖黄色灯光依旧亮着,证明里面的人并未睡下。但除了那一片静止的光域,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她靠在沙发背上,抬手捂住了眼睛。指尖冰凉。
为什么要期待?
她明明知道萧慕冉的性格。那个在办公室里可以对新同事沈鸢主动伸出的手视若无睹、只用两个冰冷音节打发的人,此刻选择将自己隔绝在卧室里,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吗?
可是……为什么?
是因为沈鸢吗?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闯入简十初的脑海:萧慕冉……在生气?
因为她?因为沈鸢的那句赞美?
这个想法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在她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想什么呢?
怎么可能?
高傲如萧慕冉,对她这个失联十一年、如今只是按公司安排绑定的“搭档”兼“同居室友”,会因为另一个同性的一句赞美而生气?
这太荒唐了!
简十初下意识地摇头,想将这个念头甩出去。
可一股莫名强烈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像无声的海啸瞬间吞没了理智的堤岸。身体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简十初几乎是飘忽地站起身,双脚不受控制地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走去。脚步极轻,落在厚实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个潜入者。
冰冷的实木门板就在眼前。简十初背靠着门旁边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最终抱膝蹲在了萧慕冉的卧室门口。冰冷的墙砖透过薄薄的居家服传来寒意,她却不觉得冷。她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蜷缩成一个自我保护的姿态,如同回到了漂泊时光里唯一安全的角落。
她想进去。
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想问问她,萧慕冉,你到底怎么了?
可是,进去做什么呢?
质问:“萧老师,你是因为沈老师夸我眼睛好看所以生气不理我了吗?”
——这听起来简直像个拙劣又自恋的笑话。对方一句冷冰冰的“你想多了”就能把她钉死在原地。
或者,若无其事地问:“饿了吗?要不要煮点面?”
——在经历了公司一路的沉默和此刻明显的回避后,这种刻意的家常显得虚伪又尴尬。
更或者,直接说:“我们谈谈?”谈什么?谈小学时为什么突然不告而别?谈这十一年各自的人生?谈现在这种别扭的同居关系?
哪一个话题都是深不见底的雷区,轻易就能将眼前这脆弱而诡异的平静炸得粉碎。
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一个能让她理直气壮敲开那扇门的理由。
为什么萧慕冉的冷漠和可能的怒气,会让自己如此失魂落魄,甚至不顾一切地蹲守在她的门前?
她甚至无法清晰地定义自己这股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究竟源于何处。
是对搭档关系的责任?是对旧友的关心?还是……某种更深沉、更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敢去触碰的情感?
简十初!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她真是病了。
病的还不轻。
仅仅是一门之隔。
门的这一边,是她鼓噪的心跳和混乱的思绪。
门的那一边,是谜一样的萧慕冉和一片死寂。
就在这混乱的、自我拷问的漩涡将她彻底吞噬的瞬间——
毫无预兆地,面前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冰冷隔绝的深色房门,向内无声地滑开了。
一道暖黄柔和的光线像决堤的洪水,猛地从门内倾泻而出,瞬间冲垮了走廊里浓稠的黑暗,也猝不及防地,将蹲在门边的简十初完全暴露在那片温暖的光域里。
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猛地抬起头,瞳孔因为光线的骤然涌入和极度的惊愕而急剧收缩。心脏在那一瞬间似乎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狂乱的、失控的节奏疯狂擂动起来,重重地撞击着脆弱的胸腔,几乎要破膛而出!
光影的明暗交界处,萧慕冉就站在那里。
她显然刚刚结束沐浴。浓密乌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发梢还在不断滴落细小的水珠。几颗顽皮的水珠沿着她冷白的颈侧线条悄然滑下,划过精致明晰的锁骨凹陷,最后没入柔软吸水的白色棉质浴袍领口。那张素来如同精雕玉琢的艺术品、不带任何烟火气的脸上,此刻被浴室蒸腾的水汽熏染出一点极其罕见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浅淡红晕,如同冰雪覆盖的山顶意外透出的一缕霞光。
浴袍的系带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松松系着,勾勒出不盈一握的线条。她的目光沉沉地落下来,落在简十初惊惶失措、狼狈仰起的脸上,那深邃的眼眸深处是一片平静无波的幽潭,看不出丝毫涟漪。
“蹲在这里干什么?” 萧慕冉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刚出浴而带着一丝极其轻微的沙哑,听在简十初耳中却如同惊雷炸响。那音调平板,没有丝毫疑问的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我……我……”简十初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脸颊滚烫,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直视萧慕冉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她能感觉到自己耳根都在发烫。
她手忙脚乱地想要站起来,却因为蹲得太久双腿发麻,加上突如其来的惊吓,身体晃动了一下,差点直接摔倒在地。她慌乱中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
“萧老师,你……生气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简十初几乎想立刻咬断自己的舌头。太直白了!太愚蠢了!像把一把未曾开刃的钝刀,就这样毫无遮掩地递了出去。
萧慕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在审视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然后,她的唇角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没有。” 声音依旧是那种冰层之下涌动的平静,毫无波澜,听不出喜怒。
“没有生气?”
她几乎是本能地反问,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自己都没预料到的急促,“那沈鸢……”
“沈鸢?” 萧慕冉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尾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她向前踏出了半步,迈出了那扇门的光影界限。沐浴后清冽的、带着水汽的雪松香气骤然逼近,浓郁了几分,强势地侵占了简十初的呼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锁定了她,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的慌乱。
简十初眼底那片水雾氤氲此刻写满了慌乱无措的眸子。正是这双眼睛,在几个小时前,被另一个女人用炽热的目光凝视,并冠以了那样缠绵悱恻的形容。
“你倒是很关心她?”
一只湿漉漉、带着温热潮气的手,在下一秒极其迅猛地伸出,稳稳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简十初瞬间窒住,所有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萧慕冉逼近的身影,那松垮的浴袍领口下若隐若现的弧度,那湿发滴落的水珠滑过白皙锁骨时留下的蜿蜒痕迹……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逃离这过于迫近的、带着强烈侵略气息的压迫感。
然而,就在她身体刚刚向后倾斜出一个微小角度的瞬间——
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道骤然袭来。
简十初根本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便被那股力量强硬地拽着,趔趔趄趄地撞进了那扇敞开的房门之内。
砰!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
是房门在她身后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隔绝了外面冰冷的客厅,也隔绝了那个她刚刚蜷缩着暴露内心狼狈的世界。萧慕冉的另一只手已然抬起,五指张开,猛地撑在了简十初耳侧的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手臂笔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栏杆,彻底封死了她所有可能的退路。
真正的、无处可逃的囚笼。
简十初急促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凉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
眼前的光线瞬间被压缩,只剩下这个被柔暖灯光笼罩的、弥漫着雪松气息与水汽的、属于萧慕冉的绝对私密空间。她被禁锢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后背紧贴着冰凉的门板,身前是萧慕冉近在咫尺、带着水汽和压迫感的身体。
那只滚烫的手依旧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在她试图挣扎时收得更紧,像一道烧红的铁箍。
“那个……我以为你在房间一直不出来……”简十初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萧慕冉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绝非友善的笑意,更像是某种冰冷的嘲讽。
“办公室里,她看着你的时候,眼睛亮得像是要把你锁进去。夸你的时候,声音柔得像能滴水,‘薄雾中的湖泊’吗?”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清晰地撞击着简十初的耳膜,“你当时在想什么?嗯?”
最后一个上扬的尾音,带着危险的钩子,狠狠扎进简十初慌乱的心口。
“我没想什么……”简十初小声反驳,不自觉咬住下唇。
“我没有想她,我当时只觉得……只觉得尴尬,非常尴尬。她那句话一说出来,我根本不想……”她急切地想撇清,呼吸越发急促。
“我对沈鸢没什么想法。”
话音落下的瞬间,狭小的空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急促交错的呼吸声,清晰地缠绕在一起,像两张绷紧的弓弦。
萧慕冉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似乎……松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那深邃眼瞳中翻涌的情绪风暴,并未因此平息分毫。
她依旧牢牢地锁着简十初的脸,目光像探照灯,试图穿透她眼底每一丝细微的波动,辨别她话语里的真伪。
简十初本能地就想抽回手,退离这令人窒息的距离。
然而,她的指尖甚至没能移动分毫。
撑在她身旁手,带着些许沐浴后的湿润,极其突兀地、轻柔地触碰上了她的脸颊。
指尖的凉意激得简十初浑身剧烈一颤,如同被冰针猛地刺中。
萧慕冉的脸近在咫尺。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坚定,那只手此刻正抬起,冰冷的指尖先是轻轻拂过她的鬓角,将那缕因慌乱而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看似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感。
然后,那微凉的指腹顺着她滚烫的脸颊侧,缓缓向下描摹,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又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目光胶着在她的脸上,瞳孔深处那片沉静的寒潭似乎漾开了一丝涟漪,某种压抑的、滚烫的潜流在冰层之下汹涌澎湃,呼之欲出。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比刚才的禁锢更让简十初心惊胆战。她的大脑彻底宕机,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烧得她几乎要融化。她想后退,身体却被钉死在门板上;她想推开那只手,四肢却像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指尖带来的、足以燎原的微凉战栗。那冰凉的指尖仿佛带着电流,所过之处,皮肤下的血液都在灼烧。
“没什么想法?”
萧慕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丝绸,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复杂的重量,沉沉地压下来,敲打在简十初剧烈跳动的心尖上。
她的目光沉甸甸的,牢牢锁住简十初因慌乱而覆上一层薄薄水光的眼眸,指尖停留在对方滚烫的耳垂下方,那脆弱的弧度在她指腹下微微颤抖。
“不过……”
萧慕冉的拇指指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磨人的力道,轻轻蹭过简十初眼下的泪痣,像是要拭去什么不存在的灰尘。
“沈鸢说的没错,你这双眼睛……的确很美。”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简十初混乱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简十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就在这紧绷的临界点即将突破某个阈值时——
一串突兀又熟悉的旋律骤然划破了死寂。是简十初的手机铃声,高亢而执着地从客厅的某个角落穿透门板,强硬地挤进两人之间这块被隔绝的、粘稠的方寸之地。
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后又猛地按下播放键,两人几乎同时被这声音惊得一颤。那份几乎凝固的张力像被针戳破的气球,“噗”地一声漏了气,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强行拉回现实的狼狈和局促。
萧慕冉眼中的专注瞬间褪去,恢复成平日里那种略显微漠的平静。她几乎是立刻移开了视线,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转向了床头的方向。
简十初则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浮木,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但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慌忙转身,握住冰凉的门把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我去接下电话……”
不等萧慕冉回应,她迅速拉开了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她心率过载的房间。
客厅的灯光刺得她眯了下眼。手机还在茶几上锲而不舍地振动着,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简十初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手机,按下接听键的瞬间,她的声音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此刻的急切而显得有些失真:“喂?妈?”
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熟悉的、带着点关切又有点絮叨的声音:“十初啊?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忙什么呢?声音怎么有点喘?”
“没……什么。”简十初背对着萧慕冉卧室紧闭的门,手指无意识地揪着抱枕的边缘,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平稳自然。
“刚……刚在卫生间,没听到。妈,这么晚有事吗?”她一边应付着母亲的询问,一边感觉自己的听觉被无限放大。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扇门内,重新响起的、极轻微的水流声——大概是萧慕冉在洗手,水流冲刷过皮肤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那声音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她的神经,让她无法完全专注于母亲的话语。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萧慕冉那句平静的“她说的没错”,是她凝视自己眼睛时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是自己慌张逃窜时背后那道沉默的视线……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她能感觉到卧室门内的人并未走远。萧慕冉或许就站在门后?还是回到了窗边?那扇紧闭的门板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投影幕,清晰地映照出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一切。脸颊上的热度尚未完全褪去,手腕上被攥过的感觉仿佛还残留着印记。
“……嗯,我知道的妈,我会注意身体的……嗯,萧老师……挺好的……”简十初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神飘忽地落在茶几上那个萧慕冉专用的、印着简约线条音符的黑色马克杯上。杯沿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水渍,在灯下闪着微光。
“……您也别太累……嗯,好,晚安。”
终于结束了通话。
简十初捏着微微发烫的手机,站在客厅中央,一时竟有些茫然。昏黄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笼罩着她,在地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转过身,目光投向萧慕冉紧闭的房门。门缝下透出一点微弱的光线,显示里面的人还未休息。
犹豫了几秒,简十初还是迈开了脚步,轻轻地走到萧慕冉的卧室门口。她抬起手,指关节在距离门板几厘米的地方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地、象征性地敲了两下。
“那个……萧老师,”她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声音尽量放轻,“我……我先回房间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她想为自己的“闯入”和“逃离”道个歉,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任何解释都显得多余且苍白。
门内沉默了几秒钟。
就在简十初以为不会有回应,准备转身离开时,门开了。
萧慕冉站在门口,已经换上了一套深色的丝质睡衣,短发半干,有几缕略显凌乱地贴在额角,增添了几分慵懒的气息。她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只是眼神里的锐利似乎被灯光和睡衣柔化了些许。她手里拿着一块半湿的毛巾,似乎正准备擦头发。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简十初的脸,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处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移开,看向客厅的某个角落,“感冒好了?”
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好了……晚安。”
萧慕冉沉默了几秒:“晚安。”
简十初垂下眼睑,不敢再看萧慕冉的眼睛,匆匆地点了点头,几乎是贴着墙边,快步走向自己位于走廊另一端的卧室。
“咔哒。”
轻响过后,两扇门几乎同时关上,将这小小空间重新分割成两个独立的世界。
回到房间后,简十初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算了,不想了。
她摸索着站起来,走向床边。柔软的床铺像温柔的陷阱,包裹住她混乱的思绪和疲惫的身体。
*
隔壁房间。
萧慕冉并没有立即躺下。她站在窗边,手里的毛巾随意地搭在椅背上,目光穿透玻璃,落在外面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上。那些光点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又像是散落的音符,谱写着与己无关的喧嚣乐章。
客厅里简十初和她母亲通话时那刻意压低却依旧能听出几分心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她是怎么解释自己的喘息和迟接的?在卫生间?一个拙劣但足够应付母亲的借口。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攥住那纤细手腕时细腻温热的触感。
当时为什么要把她拉进来?是因为她蹲在门口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触动了心底某个角落?还是因为沈鸢那句精准得如同手术刀般直刺核心的赞美,让她胸口莫名地堵了一口气?
那口气在她独自在浴室里任由冷水冲刷时并未消散,反而在打开门看到那个蜷缩在门口的身影时,猛地窜了上来,驱使她做出了那个未经思考的动作。
“你的眼睛的确很美。”
她承认了。因为那是事实。
简十初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像湖泊的眼睛。清澈,温柔,仿佛蕴藏着某种沉静的力量,能轻易让人沉溺。十一年前是,十一年后依旧是。岁月似乎并未在那双眼睛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沉淀了更深邃的东西。
沈鸢……
一个刚来的、陌生的作曲家。她凭什么用那样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凭什么用她擅长的、或许在无数场合用来撩拨过别人的华丽辞藻,来形容简十初的眼睛?那目光里的欣赏太过纯粹直接,不掺杂任何让人反感的杂质,反而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萧慕冉烦躁地蹙了下眉。这种情绪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失控的。她不习惯,也不需要这样的干扰。
电脑屏幕还幽幽地亮着,屏幕上打开的是一份编曲软件界面,复杂的五线谱上标记着各种符号。这是她本该在晚上完成的工作。此刻她却毫无头绪。那些跳跃的音符仿佛都失去了意义,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昏暗灯光下简十初那双受惊的、像小鹿般湿润的眼睛,和她脸上那茫然又脆弱的神情。
她松开鼠标,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浴室的水声……她在门外……那双眼睛……
一种久违的、名为“在意”的情绪,像细微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坚硬冰冷的心防。它来得如此突兀,如此无理,却让她无法像处理一个不和谐音符那样,轻易地将其剔除。
窗外,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