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十初睡到中午才彻底清醒。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里是陌生的天花板。喉咙火烧般的疼痛让她忍不住轻咳,鼻尖却嗅到一丝清苦的药香。
昨夜感冒带来的混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堤岸般清晰的虚弱感,沉沉压着四肢百骸。她动了动手指,意识如同缓慢浮出水面的气泡似的清晰起来。喉咙依旧干涩灼痛,但鼻息间那股令人窒息的堵塞感竟奇迹般消散了大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久违的清凉和顺畅。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是拆开的退烧药和体温计。
昨天的记忆在她脑袋里骤然闪过,简十初不禁皱了皱眉。明明昨天在亭子里还和萧慕冉吹嘘:“我体质好,烧不多长时间。”
结果一到晚上,简十初身体烫的都快熟了,大脑嗡嗡作响,嗓子像吞刀片一样疼。萧慕冉冰凉的手背附上她的额时,她甚至想眷恋的蹭蹭都毫无力气。
公司今天休了一天假,说是放松休息过后,好好工作,明天才开始继续上班。
简十初掀开被子坐起,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那瞬间,一瞬间的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墙壁。极度的安静笼罩着整个公寓,仿佛昨天那场兵荒马乱的高烧连同那个被迫照顾她的人,都只是一场迷离的梦。
她走向房门,动作轻微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握住冰凉的黑色门把手,向下压去。
萧慕冉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坐姿挺拔,肩膀的线条绷得笔直,像一把收入鞘中的名刀,锐气内敛却不容忽视。她面前摊着一叠厚厚的五线谱纸,密密麻麻的黑色音符像无数挣扎的精灵爬满了纸页。她的左手搭在纸页边缘,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极短而干净;右手则握着一支笔帽拧开拧上无数次、早已没了光泽的银色铅笔,笔尖在纸上悬停着,仿佛被某个顽固的音符冻结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午后的光流淌在她乌黑的发梢和深灰色丝质衬衫的肩线,给她镀上一层薄薄的光晕,却无法融化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清冽气场。
阳光过于明亮,空气过于安静,画面过于清晰。
简十初像被钉在了原地,仅仅隔着这段安静的距离看着萧十初挺直的背影,都仿佛耗尽了她所有力气。喉咙里那句盘旋了许久的、饱含感激的话语,此刻却沉重得无法吐出。她只是无声地、近乎贪婪地呼吸着那终于顺畅流淌的空气,感受着身体内部的潮汐在退去后留下的一片虚软的沙岸。脚下冰凉的白瓷地砖,指尖紧握的门框棱角,都成为支撑她站立的唯一支点。
“站在门口那里不动,”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精准地穿透了空间的距离,“想当门神?”
没有回头,笔尖依旧悬在空中,只有那把清冷的嗓音,像一粒冰块投入静水,清晰地响起。
这话她在公司也和简十初说过一次。
简十初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经过一夜休整、终于畅通的呼吸道此刻却让她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微妙的压力。
“我……”
声音出口,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感冒未褪尽的黏腻,像蒙了一层雾。
“刚醒……”
她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餐桌上那几碟还冒着微弱热气的食物
——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白粥,几样清淡的配菜,还有一只搁在旁边静静等待的干净白瓷碗。“这两天……” 她终于鼓足勇气,试图将那沉重的两个字说出口,“谢谢你的照顾。”
这声“谢谢”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瞬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萧慕冉搁在乐谱上的右手猛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只悬停的银色铅笔,“啪”地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被她重重拍在了桌面上。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骤然划开。
一秒死寂。
萧慕冉终于缓缓转过身。动作从容,却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缓慢。她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头发微乱、慵懒感十足、脸色虽然褪去潮红却依旧显得苍白虚弱的简十初。那目光锐利、直接,没有丝毫躲闪,像两束经过精密校准的冷光探照灯,穿透简十初所有的局促和不安。
“谢谢?”
萧慕冉重复了这个词,语调拖得很长,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清晰可辨的、近乎刻薄的嘲弄。她唇角勾起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但那弧度里没有丝毫笑意,反而勾勒出更深的寒意。
“简十初。” 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板上,“再说一遍那个词,”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简十初身后的沙发,那眼神冰冷得如同实质,“今晚,你就睡沙发。”
没有威胁的怒吼,没有夸张的动作,只有这平静而冰冷的宣判,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威慑力。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简十初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度骤然飙升,那还未出口的半句“麻烦你了”被硬生生冻结在舌尖。她看着萧慕冉转回身,重新拿起那支铅笔,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仿佛那句寒冷的警告只是简十初高热后的幻听。只有餐桌上那几碟沉默的食物,证明着昨晚那个笨拙照料她的人,和此刻这个冷硬宣告沙发归属的人,是同一个萧慕冉。
简十初在原地僵立了片刻,指尖残留着门框冰冷的触感。那句冰冷的“沙发警告”还在空气中震荡,像一个无形的力场将她牢牢钉在原地。萧慕冉重新垂首于乐谱的侧影,凝固如雕塑,无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再多的迟疑和挣扎都显得苍白可笑。
简十初抿了抿干涩的唇,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张空旷冰冷的大理石餐桌。
拉开椅子,木质椅脚与地板摩擦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坐下的。餐桌对面,萧慕冉依旧专注地埋首于她的谱线迷宫,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某种秘而不宣的计时器,计算着这尴尬流淌的分秒。
简十初的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只白色骨瓷碗上。碗壁薄透,温润的质感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光。旁边是一只配套的汤勺,小巧精致。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碗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粥还是温热的。这微小的暖意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线,如同在冰封的荒原上触到一丝微弱的地热。
她拿起汤勺,舀起一小口粥。米粒熬煮得恰到好处,软糯晶莹,入口是纯粹的米香,温度适宜,熨帖地滑入喉咙,给身体通出一条路,瞬间缓解了那里的不适干涩。她几乎无声地咀嚼着,连勺子碰击碗壁都刻意放到了最轻。
沉默在蔓延,厚重得如同实体。
餐桌上除了碗筷轻微的声响,只有萧慕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那份巨大的、尚未完成的五线谱如同一个沉默的界碑,横亘在两人之间。简十初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握着汤勺的指尖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对面那道偶尔抬起扫过来的视线。
锐利、短暂,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
那沙沙声骤然停止,如同一个休止符打在乐章的关键处,让简十初的动作也随之一顿。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萧慕冉站起身,绕过餐桌,径直走向开放式厨房拿出一个透明的玻璃水壶,里面盛着淡琥珀色的液体,浸泡着几片饱满的柠檬和几株新鲜的薄荷叶。水壶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点。她拿出两个同样质感的杯子,回到餐桌旁。
“水。”
萧慕冉将其中一个杯子放在简十初手边,言简意赅。她自己则拿着另一个杯子,在简十初斜对面的位置重新坐下,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回那叠似乎永远也征服不完的谱纸上。
简十初看着杯子里沉浮的柠檬切片,几乎是下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柠檬和薄荷?”
萧慕冉握着铅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面的某个音符上留下了一个极小的、突兀的墨点。她并未抬头,只是握着杯子的指节微微绷紧了一瞬。下一瞬,她的声音响起,平稳冷淡,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只是例行公事地确认必需品清单:
“补充维C,薄荷缓解喉咙不适。家里常备。”
没有任何多余的温情铺垫,纯粹理性的解释。她甚至没有看向简十初,目光依旧锁在那些复杂的音符上。
简十初端起杯子。温热的杯壁驱散了掌心的冷汗。她抿了一口,柠檬的微酸恰到好处地刺激着味蕾,薄荷的清凉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甜,瞬间抚慰了咽喉深处残留的火辣。
没一会儿,简十初碗里的粥已经见底。胃里有了温热食物的支撑,虚弱的身体像是被注入了些许实在的力量,虽然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但至少那股飘忽的眩晕感暂时被压了下去。她放下勺子,动作依旧带着小心翼翼的克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萧慕冉的侧脸线条在斜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微微蹙着眉,笔尖在那份复杂的谱纸上反复描摹着同一个地方,似乎遇到了某个难以突破的音符壁垒。
“我吃饱了。”
萧慕冉听后,缓缓地、非常缓慢地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短暂地扫过,而是彻底地从那堆令人头疼的音符上移开,完全地、直直地落在了简十初脸上。那眼神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是潜流还是死水。餐厅的空气骤然凝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吃完。” 两个字,简洁干脆,没有任何情绪附加。
萧慕冉的目光,却越过她面前的空碗,精确地、不容置疑地落在了餐桌中央,那碟几乎没被动过的、色泽翠绿鲜亮的蚝油生菜上。
“菜。” 萧慕冉的视线重新落回简十初脸上,下巴朝那碟生菜的方向微微扬了一下。那动作带着一种指挥官般的笃定,仿佛在说:目标明确,执行即可。多余的解释?没有。
简十初的目光顺着她的示意看向那碟青菜。在经历了发烧、昏睡、药片和冰冷的警告之后,一盘青菜?这要求显得如此……荒谬,又如此地不容置疑。
她张了张嘴,想说“没什么胃口”,想说“感冒还没好”,想说“不用麻烦”…… 然而,所有的话语在对上萧慕冉那双毫无波澜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时,都自动消音了。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种“必须完成”的指令性光芒在无声闪烁。
她默默拿起筷子,伸向那碟翡翠般的蚝油生菜。筷子尖轻轻夹起一小簇,菜叶上裹着的晶莹酱汁微微滴落。她慢慢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菜很新鲜,蚝油的鲜咸裹着蔬菜本身的清甜爽脆,其实味道很好。可在这样一种被强制执行的氛围下,再美味的食物也只剩下完成任务般的索然无味。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盘子里的青菜,夹起一筷子,又一筷子。盘子里的绿色一点点减少。时间在沉默和咀嚼声中缓慢爬行。直到最后一根菜叶也被送入口中,她才终于放下筷子,轻轻出了一口气。
“好了。”
她低声说,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劳作。
“一会把药吃了,然后再测测体温。”
简十初“哦”一声。
只是花十五分钟吃了一顿饭而已,简十初却感觉像是吃了十五年。
*
深夜。
简十初侧躺在被窝里,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
已经快凌晨一点了,她却毫无睡意,可能是白天睡多了。萧慕冉一小时前就回了主卧,临走前还冷着脸丢下一句"别玩太晚",可她还是忍不住刷起了社交媒体。
指尖在屏幕上滑动,她点开了一个钢琴演奏视频。演奏者技巧娴熟,但情感处理太过刻意。如果是萧慕冉,一定会皱眉说"匠气太重"。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突然,一条私信弹了出来。
【十初,还没睡?】
发信人是顾晚乔。
简十初手指一顿,犹豫了几秒才回复:【没呢,有点失眠。】
对方秒回:【慕冉没管你?】
这个问题太过直接,简十初正想着怎么回答,房门却突然被推开。
"啪。"
床头灯亮了起来。
萧慕冉穿着黑色丝质长睡袍站在门口,长发散在肩头,手里握着一杯牛奶。她的目光落在简十初慌忙锁屏的手机上,挑了挑眉:"看什么?"
"没、没什么!"简十初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像被抓包的小学生,"就随便刷刷……"
萧慕冉走近,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温热的甜香弥漫开来,是加了蜂蜜的,因为简十初小时候受不了牛奶的味道。
不过牛奶可以助眠。
"顾晚乔找你?"
简十初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萧慕冉轻哼一声,单手撑在床沿俯身,另一只手直接探向枕头:"公司群消息显示她两分钟前在线。"
手机被抽走的瞬间,简十初下意识去抢,却因为动作太大而差点滚下床。萧慕冉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手腕被一股力道狠狠拽回,羽绒被在重力下掀起雪浪。两人一起跌进柔软的羽绒被里。
鼻尖相抵,呼吸交错。
萧慕冉显然愣了一下。
太近了,简十初能清晰地看到萧慕冉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俯身的动作让萧慕冉睡袍领口滑落半寸,锁骨线条在阴影里蜿蜒成刀锋。蜂蜜牛奶的甜味和萧慕冉身上的雪松冷香交织在一起,让她心跳快得发疼。
"……还我手机……"
她小声抗议,可耳尖像是熟透了的苹果一样红。对方的手仍紧扣着她的后腰,指尖陷进棉质睡裙的褶皱,像琴师按住颤抖的琴弦。
萧慕冉眯起眼睛,拇指擦过她眼角下的泪痣:"先解释为什么和顾晚乔聊到凌晨。"
"她先找我的。"
"聊什么?"
简十初别开脸:"就问……你管不管我睡觉……"
空气突然安静。
萧慕冉低笑一声,呼吸喷在简十初耳畔:"那我现在管了。"
她抽身而起,顺手关掉床头灯。黑暗中,冰凉的手机被塞回简十初手里,随后是关门的啪嗒声。
简十初把发烫的脸埋进枕头,听见主卧门关上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