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光线昏朦,空调送出均匀的暖风,混合着皮革与雨后湿衣的气息。一天的喧嚣与意外抽干了大部分人的精力,鼾声与梦呓细微地起伏。
简十初深陷在冰火交织的混沌里。寒意从骨髓渗出,让她禁不住想要蜷缩,可额面又烫得骇人,每一次呼吸都灼热干燥,牵扯着发紧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翻搅着恶心感,意识在昏沉与短暂清醒间飘荡。
车身猛地颠簸。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沉重的头眼看就要撞上前座下方冰冷的金属支架。
预想中的撞击并未到来。
一只微凉的手掌及时垫在她的额前,隔开了坚硬金属。那触感清晰,带着稳定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尖的微凉短暂缓解了她额际的滚烫。
简十初艰难地掀开眼皮。
映入模糊视野的是萧慕冉近在咫尺的侧脸。光线昏暗,勾勒出她清晰冷峻的下颌线。
“……”
简十初想开口,喉咙干涩得发不出音。
萧慕冉没有给她机会。那只手并未离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掌心微微施力,将她的头轻轻按向自己的肩侧。
“睡。”
一个字,清冷,短促,像命令,却又因压低的嗓音奇异地剥去了疏离感。
额角触及她肩线的瞬间,简十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肩膀比看上去柔软,隔着薄薄衣料,能感受到其下匀亭的骨骼线条和温热的体温。更重要的是,那上面萦绕着独属于萧慕冉的气息——清冽的雪松调尾韵,还有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被阳光晒过的洁净布料的味道,冷而暖,矛盾却令人心安。
高烧带来的畏寒让简十初本能地贪恋这一点点温暖和稳固。理智告诉她应该保持距离,可身体实在太难受。那点微弱的挣扎很快被汹涌的不适感淹没。
她终究妥协了,放任自己将滚烫的额角更深地埋进那处颈窝。萧慕冉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紧绷,但并未推开,反而调整坐姿,让她靠得更稳。
鼻尖充盈着那冷冽又安抚的气息,耳畔是引擎平稳的嗡鸣。奇异地,恶心感和头痛竟慢慢平息了一些。极度的疲惫如同黑色潮水,终于将她彻底淹没。她的呼吸逐渐变得沉重而均匀,带着生病时特有的濡湿感,吹拂在萧慕冉的颈侧。
萧慕冉僵直地坐着,肩头承受着那份不轻的重量和惊人的热度。那灼热的呼吸像羽毛,又像烙铁,一下下扫过她敏感的颈动脉,带来一阵阵细微而陌生的战栗。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简十初衬衫下微微颤抖的身体,以及透过衣料传来的、不正常的高热。
她没有动,甚至连偏头去看一眼都似乎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目光放空地落在前方,车窗外的流光偶尔掠过她的眼眸,照出一片深沉的、翻涌着复杂情绪的海。
许薇中途不放心地回头望过一眼。昏暗光线下,只见那位平日里高不可攀的萧老师,正襟危坐,肩头稳稳地托着熟睡的简十初。萧慕冉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悄然抬起,虚虚地环在简十初的肩后,形成一个防止她滑落的保护姿态。
许薇瞪大了眼睛,偷偷抓拍了一张模糊却氛围感十足的照片。
萧慕冉对身前许薇的小动作一无所知。她的全部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左肩那一小片被依赖、被熨烫的区域。
她想将这个人紧紧箍在怀里,阻断所有窥探的目光。可掌心下她因为发烧而微颤的肩膀又是如此单薄。
路程漫长而短暂。
当大巴车缓缓停稳,车厢内灯光“啪”地全部亮起,刺目光线和引擎熄火的震动惊扰了众人。
“到了到了!醒醒!拿好随身物品!”顾晚乔站起身拍手。
嘈杂声灌入耳膜,简十初蹙紧眉头,挣扎醒来。模糊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段近在咫尺的、白皙优美的脖颈,以及自己身上披着的、属于萧慕冉的打字外套。而她,正枕在萧慕冉的肩上。
简十初迷迷糊糊的从萧慕冉肩上起来,揉了揉发昏脑袋。
“坐着别动。”
萧慕冉的声音有一丝暗哑。
她说完,率先起身,居高临下看了简十初一眼。那双深邃眼眸在明亮灯光下看不出情绪,只清晰映出简十初此刻狼狈虚弱的样子。然后,她转身利落地取下两人的随身行李。
同事们陆续下车,目光探究好奇。林雨微挽着同伴走过,视线在简十初潮红的脸和萧慕冉拿行李的动作上扫过,脸上惯常的友好笑容变得僵硬。
宋清欢嗤笑一声,语气不明:“真是娇弱。”
萧慕冉拿行李的动作顿了一瞬,眼风都未曾扫过去,只周身的气压更冷了几分。
许薇和周淼淼挤过来:“十初姐,你怎么样?能走吗?”
“我没事……”简十初试图再次站起,却被萧慕冉无声按住肩膀。
“她发烧很厉害。”萧慕冉言简意赅,将一个小包递给许薇,“帮拿一下。”
然后,她弯下身。
这次,萧慕冉没有一丝犹豫,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半扶半抱地稳住,支撑住她全身大半重量。
“走吧。”声音低沉,不容拒绝。
简十初浑身无力,头晕得厉害,只能软软靠在她身上,任由她带着自己踉跄下车。晚风一吹,她打了个寒颤,往那温暖稳定的来源处又瑟缩着靠紧些。
公司楼下灯火通明,许多同事目睹了那个高岭之花萧慕冉,正以一副保护姿态,半扶半抱着虚弱不堪、依偎在她怀里的简十初,步履艰难却坚定地走向停车场。
窃窃私语声在夜色中弥漫。
林雨微站在出租车等候区,看着那两人紧密相贴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宋清欢冷哼一声,别开了脸。
许薇和周淼淼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
顾晚乔则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
夜风微凉,吹在简十初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醒。她靠在萧慕冉怀里,能清晰地听到她沉稳的心跳声,感受到她手臂传来的、支撑着自己的力量。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生病的脆弱、深夜的依赖,以及那份从未消失的、深埋心底的情感。
萧慕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侧脸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冷峻,唯有揽在简十初腰间的手臂,温热而坚定。
这段路似乎很长,又很短。直到将简十初小心塞进副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隔绝外界,萧慕冉才几不可闻地松口气。
车内空间密闭,只剩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萧慕冉发动车子,暖风开到最大。她侧过头,看着简十初歪靠着头枕,双眼紧闭,长睫毛因不适轻颤,脸色红得不正常。
她伸出手,再次用手背探了探简十初的额头。温度依旧烫手。
指尖微微蜷缩,最终收回,握紧方向盘,油门一踩,车子平稳汇入车流,朝公寓方向疾驰。
*
公寓楼下,停车,解锁,电梯上行。简十初几乎完全倚靠萧慕冉,意识昏沉。电梯镜面映出两人纠缠身影。
开门,进屋。玄关温暖灯光倾泻而下。
萧慕冉半抱半扶地将简十初弄进客厅,小心安置在沙发上。简十初一沾柔软垫子,便如抽走所有骨头般陷进去,发出模糊喟叹。
萧慕冉站在沙发边,垂眸凝视。暖光柔和了她过于锐利的眉眼,却让深藏的担忧和汹涌情绪无所遁形。
萧慕冉快步走向厨房,倒温水。又从电视柜抽屉找出家用医药箱,翻出退烧药。
回到沙发前,俯身轻拍简十初脸颊:
“十初。“
“把药吃了再睡。”声音比任何时候都低柔,带着未察的诱哄。
简十初艰难睁眼,眼神迷蒙,顺从就着她的手吞下药片,喝了几大口温水。干灼喉咙得到滋润,满足叹气,又无力倒回沙发。
萧慕冉看着她湿润唇角,目光深了。
沉默在客厅蔓延。只有简十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她起身,快步走向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又关上。最终决定煮点最简单的小米粥。她从柜子里找出小米,淘洗干净,放入锅中,加水,打开燃气灶。蓝色火焰无声地舔舐着锅底,映在她深沉的眼底,明明灭灭。
等待粥好的间隙,她倚在料理台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沙发。简十初蜷缩在那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安静得让人心头发紧。那种熟悉的、阴暗的占有欲再次悄然抬头,想要将那人完全掌控在自己羽翼之下,隔绝所有风雨和窥探,让她只属于自己一人。
锅里的粥开始咕嘟冒泡,米香渐渐弥漫开来,拉回了她的思绪。她走过去,拿起勺子轻轻搅拌,防止粘底。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暖黄的厨房灯光下,她冷硬的侧脸轮廓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粥熬得软烂适中时,她关火,盛出一小碗,晾到温热。又找出一点清淡的酱菜,一起放在托盘里。
端着托盘回到客厅,简十初似乎又睡着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一些,但眉头依旧微蹙。
“十初,”萧慕冉放下托盘,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起来,吃点东西再睡。”
简十初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眼,眼神茫然没有焦点。
萧慕冉扶着她坐起来,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然后将粥碗递到她手里,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吃完。”
简十初确实饿了,胃里空得发慌。她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起来。温热的粥滑过食道,落入空荡的胃袋,带来舒适的暖意。她吃得有些急,差点呛到。
“慢点。”萧慕冉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她的背。手掌触及她单薄的脊背,隔着柔软的居家服也能感受到那下面骨头的形状和肌肤的热度。动作顿住,拍抚变得有些僵硬和不自然。
简十初却因这笨拙的关怀而微微一愣,抬起眼看向萧慕冉。灯光下,萧慕冉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似乎藏着极细小的、不易察觉的关切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别扭。
“谢谢。”简十初低下头,继续喝粥。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萧慕冉接过空碗,又递上温水。
看着简十初乖乖喝完热水,萧慕冉接过水杯,语气恢复了一贯的简洁:“扶着我,回房间,睡觉。”
简十初昏沉地点头,绵软的手臂下意识地寻求支撑,搭上了萧慕冉的小臂。
灯光将两人依偎搀扶的身影拉长,投在寂然的地板上,脚步轻缓,几乎听不见声音。
卧室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光线温柔地铺洒在灰色的床品上。萧慕冉扶着她慢慢坐下,床垫柔软地陷下去。
“闭上眼睛,睡觉。”
萧慕冉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里响起,比平时更低哑,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却又因极致的压抑而显得有些异常的……温柔。
简十初不敢再乱动,努力放缓呼吸,假装自己已经迅速入睡。
房间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清浅不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背景音。
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双重作用下,简十初的呼吸终于变得均匀、绵长,真正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萧慕冉又静静地站在床边看了很久,久到双腿都有些发麻,像生了根。她缓缓地、近乎无声地在床边的羊毛地毯上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床沿,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疲惫地吐出一口绵长而压抑的气息,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泥沼。
简十初,有必要吗?
何必如此呢……
不要再让我担心你了,好不好?
萧慕冉在心底一遍遍质问。
我真的……会忍不住对你动情的……
她就那样沉默地坐在地上,像一尊守护着宝藏的沉默雕像,又像一头被自己内心**与理智拉扯得筋疲力尽的困兽,守着床上安然熟睡的人。
夜色渐深,窗外繁华城市的霓虹也逐渐熄灭,世界陷入一片温柔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