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洛杳回到府中,径直去了暖阁。
暖阁独立一隅,珠帘重重,以天然温泉为引,建有几方药泉池,只是今天洛杳仅寻了一处普通汤池浴身。
金盏拿着洛杳换下的衣服,打着哈欠将暖阁的雕花木滑门关上,准备去为公子准备晚服,冷不丁看见了夜色中持羽向她走来的身影。
说来也奇怪,按照持羽的性子,被公子今夜一番戏耍,应当会立刻回府换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金梁台,接她和公子回府,未曾想一直到金梁台的好戏结束,也没看到持羽的影子。
小半个时辰后,当洛杳已经在云雾缭绕的池水中泡得昏昏欲睡之际,暖阁的门终于被再次打开。
他没有回头,只闭着眼吩咐道:“泡得头晕,帮我按按……”
身后是一阵衣服摩挲声,来人一声不响蹲在他身后,伸出手按在他头两侧的角孙穴上。
没有金盏身上淡淡的花粉香,伺候他的人指腹粗硬温热,定在穴点上按揉,不疾不徐,力度却刚刚好。
笼罩着他的,是一种令人如何也无法忽视的存在感,洛杳睁开眼,一把拉住了身后之人的手腕。
水滴顺着洛杳皓白润泽的小臂皮肤划下,沾湿了持羽的黑衣衣袖。
持羽率先开口道:“起身吧,再泡会更头晕,回屋我再帮你按。”
洛杳松开握着他手腕的手,挥了挥,已经没有了在金梁台上的嚣张气焰,似是已经真的倦了。起身到一半,方才想起什么,厌厌道:“你转过身去。”
身后的人一动不动,只道:“你什么样子我都看过。”
洛杳的动作一滞,表情有瞬间的凝固,半晌,深吸一口气,再次提声道:“我叫你转过身去。”
声音隐隐又生了些怒气。
持羽这才照做,慢慢地背过了身。
一阵“哗啦啦”的水声过后,洛杳光着身子从温泉池中走上了岸,待擦干身体,又机械地穿上了持羽事先准备好的熏了梨柏香的里衣、外袍。
暖阁里水汽弥漫,几下将腰上的衣带系好,洛杳光着脚往前走了一步准备去穿木屐,不想却踩到了水湿处堪堪融化的皂花,脚底一滑。
持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身将迷迷糊糊的洛杳拦腰截住。
下一秒竟抄着他的腿弯便径直将他抱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洛杳头更晕了,一句话也不想多说,蔫蔫地将头垂在持羽胸口,任由他将自己抱出了暖阁。
穿过三道回廊,持羽平稳地将洛杳带回了房中,然后轻轻地将他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做完这些,他稍稍起身,只是手中还维持着怀抱着洛杳的姿势,没有马上退开。
洛杳的身体是温热的,隐隐约约还冒着水汽,他的胸膛能感受到洛杳带给自己的热度。
持羽垂目望着这个似乎已经睡着的人,眉头轻皱。
今天洛杳泼他的那杯茶水其实并没有那么烫,否则他早脱了层皮,洛杳是因为不喜那菊茶吗?还是因为嫌自己烦了,所以才那么生气……
这样想着,持羽轻轻在洛杳额上落下一吻。
洛杳的睫毛颤了颤,很快便醒了,意识到持羽在干什么后,冷不丁地伸出手给了身上之人一巴掌。
“啪”的一声,却没什么劲道……
洛杳的眼神有些发怨,虚虚实实地看着他,竟还莫名带了些水汽。
“那药难喝死了,你天天逼我喝……”
“你就那么怕我死吗,我死了对于你来说其实是件好事,这样你就自由了……”
洛杳的话音未落,持羽却抓住了他还未垂落的越发纤瘦的手腕,然后俯身以吻堵住了他的唇……
*
第二日,洛杳第一次未按时去集贤院点卯,而是被一道召令直接传唤进了紫宸殿。
紫宸殿是历来皇帝处理政务的所在,昭德帝虽还未归朝,金銮殿仍是由太子把持朝政,但洛杳今日听宣,见到昭德帝后便意识到,太子离“重回东宫”的日子已然不远了。
此时是冬日,书房内燃着银丝炭火,昭德帝一言不发地翻看着龙案上的奏折,面上的神采比之洛杳上次见他,又好了许多。
书房内除了昭德帝外,还有一人,身着一身滚金玄衣劲装,身姿挺拔,气度不凡,正负手状似随意地站在案阶下。
洛杳暗道:怎么慕王殿下也在……
慕王,也就是当今六皇子南荣棠,见洛杳来了,转身对他邪气一笑,然后当着他的面,对当今圣上,也就是自己老子,语气轻浮道:
“你要见的人已经到了,我可以走了吧。”
洛杳余光一瞥,见慕王随身的墨阳剑此时竟还直挺挺地倚在御书房的书架边。
慕王是刚从螭龙卫的演武场回来……他想道。
昭德帝将手中奏折拍在龙案上,对慕王的冲撞毫不在意,只是语气严厉了几分:
“你给我站在一旁好好听着,哪儿也别想去。”
南荣棠撇了撇嘴,有些不耐烦,但终是留了下来。
昭德帝将手中事关弹劾的奏折精准投掷到洛杳脚边,威喝道:
“洛杳,你好大的胆子!”
洛杳心不慌,神不乱,似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等昭德帝的奏折扔到他的脚边,便顺势掀袍跪下,诚惶诚恐道:
“臣有罪,昨日金梁台一事想必皇上已然知晓,但臣实是被逼无奈……”
昭德帝冷哼一声。
洛杳偷瞄了一眼昭德帝的神色,继续道:“昨日慕容、薛、戚、高氏四大世家的子弟其聚金梁台,欲操盘摘花宴,令那榆关遗孤靳霜姑娘拔得头筹。”
靳霜的来历,他早在昨夜赴摘花宴前,便让持羽查探了清楚。
“靳霜的族人死于榆关围城战,后卖身流落至江淮绰州鸣玉楼为奴,是当地芳名远播的清倌名妓,一年前戚家找到她,接着便开始着手以重金筹备金梁台的摘花宴,靳霜这样的身世、才貌,戚家人显然是想让她和她的《涉关》名扬京都,其目的昭然若揭,实是其心可诛……”
慕王这番听得有趣,也不急着走了,挑眉问洛杳道:“这么说的话,洛卿应该是想为我父皇分忧,阻止靳霜姑娘那首大逆不道的曲子在京都流传才是,昨夜为何又要亲手帮戚家坐享其成呢?”
洛杳谨身道:“因为现下是最好的时机。”
洛杳说完与殿门外的洪公公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很快便领着一位一身白衣的美人走了进来……
慕王不解,询问地看了一眼洛杳。
洛杳向昭德帝与慕王言道:“这便是靳霜姑娘。”
“臣斗胆猜测,一月前盛遇将军班师回朝,榆关换防,楼兰金禾公主,与大雍、鞑靼接壤的封国公主相继前来京都与我朝和亲,是短时间内,陛下不会再对北边用兵的信号……齐国在与大雍多年的伐战中早已疲累不堪,力有不逮,何况还要顶住鞑靼的虎视眈眈。休养生息,与我朝言和,是他们现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如今雍国的兵锋北到应昌,西至乌孙,西南的氏达、梁国对我们俯首称臣,东部的扶余、靺鞨、高句丽新帝登位,正逢内乱。陛下富有四海,可多年征战消耗的国力也是不争的事实……”
“如今靳霜姑娘是在为陛下传达圣意,陛下若顺水推舟,愿‘接纳’靳霜姑娘,便是在召显陛下广开言路,体恤下民,愿与各国止戈休战的决心,堵住以戚家、薛家为首的各世家的嘴。如此看来,靳霜姑娘不仅不是罪人,反而应当是大雍的功臣……”
洛杳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昭德帝的神色,竟发现他的一番胡言乱语似乎比他想象中的管用。
或者说……更管用的是靳霜姑娘的那张脸。
昭德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朝着靳霜的方向看得入了迷。
眼前的美人眉目清绝,一身白衣,寂冷如月,乌黑的长发拂过雪白的脖颈,垂向腰际,气质出尘脱俗,后宫从未有如此颜色……
一旁的慕王冷哼一声,心下了然。
靳霜已不复昨夜金梁台的落寞颓丧,向着昭德帝盈盈一拜。
慕王冷笑道:“我观靳霜姑娘仙姿佚貌,容美非常,父皇不如顺势推舟,为后宫再添一抹绝色……”
昭德帝被自己的儿子这样大逆不道地一番打趣,登时回过神来,雷霆一震,厉声道:“滚回螭龙卫找你师父去,我今日就不该召你来紫宸殿……”
南荣棠听昭德帝这样一说,正中下怀,当即去取了自己的墨阳剑,说了一句“儿臣告辞”,便转身飒踏流星地出了书房。
只是临走前眼神意味不明地盯了一眼洛杳。
后者心领神会地向他点了点头。
昭德帝在慕王走后,禀退了包括靳霜在内的婢女侍从,单独留下了洛杳。
一时间,御书房内静得可怕。
半晌,昭德帝忽出声问他道:
“洛杳,你为朕建的翡库怎么样了?”
洛杳埋首,恭谨道:“回陛下,诸事顺意,除此之外,陛下令臣督建的永春行宫业已竣工,只等陛下携众美人临幸……”
洛杳说完,并未抬头,却感受得到昭德帝的打量,他知道,昭德帝一定对他很满意。
半晌,昭德帝果不其然开口对他道:
“待诸事完毕,便让太子寻个由头复了你的职吧……”
“除此之外,你可还愿当朕在北边的议和使?朕知道,你洛家子弟,皆以军功荣身,况且……”
昭德帝顿了顿:“你还差一次,和盛遇再次赴边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