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有危险。
阿念为了求生,曾在画舫上主动宣称要做裴怀洲的人。裴怀洲态度暧昧不明,她本以为他早已搁置此事,不料在这种节骨眼儿上提出来。
要她怎么回答呢?
如是逼她效忠,大可换个僻静地界。当着季随春的面,她答什么都不合适。
也怪季随春,话说得莫名其妙。不过是想回护自己人罢了,何必用这种说辞。
左右为难的阿念默默迁怒了季随春几句,心一横,软了身子倚在车厢侧壁,以手扶额虚弱道:“啊,好晕。”
演得太差,对面的裴怀洲捏着麈尾柄,一时表情变得极为微妙。
可惜季随春还小,真把阿念的话当了真,连忙抓了几个锦垫塞在阿念身后,捏着袖子给她扇风。阿念半眯着眼,偷觑季随春苍白的脸,良心稍微有那么点儿痛。
离开建康的六皇子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也从未将她当个奴仆对待。没外人打搅的时候,他俩倒像亲人一般。
且同样多灾多难,一个瘸着腿,没个安宁养伤的机会,就得在季宅走动;一个烂着手脚,饭也吃不饱,身上又添新伤。也亏得他们命硬,日日折腾竟没出大事。
车驾颠簸,晃得阿念真头晕反胃,脊背发汗。有红果骨碌碌滚到手边,她没忍住抓了起来,闻一闻,香,咬一口,汁液饱满,还是香。借着衣袖遮掩,她又摸了个小果子,塞给季随春。
季随春愣住,阿念偷偷做口型。
好吃的,你快吃。
季随春犹豫数息,在阿念鼓励的目光下,将这小红果捧至嘴边,细细地啃。
咔嚓咔嚓,动静跟夜磨子似的。裴怀洲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道:“路上扔来的东西不要随便吃,二位也是在好地方待过的,何至于此。”
什么好地方,宫城么?
阿念和季随春对视一眼。挺好,一个是刷桶扫地的粗婢,一个是饱受欺凌冷落的皇子。宫城的好,没享着,宫城的苦,却很熟悉。
她干脆又抓了几个滚来滚去的鲜果,垫着裙角擦了擦,大口吃起来。季随春吃完了果子,很体面地拿帕子擦拭唇角,回应裴怀洲:“吴郡季氏门楣甚高,饭食起居皆有定例,今日裴七郎君来得早,我与阿念尚且未能等到早饭。”
就算有早饭,也不过清粥小菜,难以果腹。
裴怀洲正欲开口,外头忽然掀起一阵欢呼。原是有人泼洒花瓣,粉的白的细柔之物纷纷扬扬落下来,犹如雨雪过街。阿念探身望去,左右两侧皆是楼阁飞檐,富贵非常,进进出出的皆着锦衣华服,一派珠光宝气。
“此处为金青街,闲来无事的玩乐去处。过了这条街,便到云山山脚,景致甚好。”裴怀洲解释道。
阿念挪动目光,却见街角旮旯匍匐着许多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的乞丐,掬着皱皱巴巴的手,向过往行人乞讨。有男有女,拖家带口,声音也皱巴巴的,夹在满街轻柔的丝竹声里。
“行行好,贵人们行行好……”
“我们从北边儿来的,这几个娃儿实在饥饿,还望贵人发发善心……”
喊不得几声,便有临近店铺的伙计出来驱赶。这片匍匐着的皱巴巴的灰色,渐渐挪到别的角落,继续哀声乞讨。
“他们定是南下吴郡这条道上的流民。”季随春轻声细语,擦掉阿念额头虚汗,“能活着到这里,已是莫大幸事……也不知建康如何了。”
是啊,建康如何了呢?
昭王已经登基,宫里活下来几个人?那些她曾清扫过的宫殿甬道,有没有将血水洗干净?
阿念怔怔出神,在车马拐弯时,将手边的鲜果扔给不远处蜷缩的流民。前方渐渐不见高楼,繁华街道换作开阔湖岸,远处绿荫如织,起伏连绵,又有素色点缀其间。
离得近了,方看清挂着青绿牌匾的月洞门,名曰“云园”,内里隐约可见亭台楼阁。
前面的年轻人均已翻身下马,扬声呼唤裴郎。裴怀洲俯身而出,阿念扶着季随春将其送下车,自己最后下来。脚还没落地呢,裴怀洲出其不意向前迈步,硬是接住了她,虚虚将人揽入怀中。
莫名被木莲香扑了满脸的阿念:“……做什么?”
“仔细脚下,摔着怎么办?”裴怀洲垂首笑语。
阿念听得耳朵发痒心里发毛。她推开他,忽觉周身不适,扭头望见不远处站着几个陌生少年郎。他们似乎也刚刚下车,聚在一处低声议论着什么,朝她投来冷冷视线。
看衣着打扮,像季家的人。
不对,应当就是季家各房的郎君。阿念隐约想起来,她曾在家塾见过他们的。
早先引着裴怀洲出季宅,就被季家的仆从欺负辱骂。今日这遭,还不知回去以后会得到何等待遇。反抗又反抗不了多少,季随春境遇艰难,嘱咐过她不要惹麻烦。
越想越闹心,阿念不禁瞪了裴怀洲一眼。
裴怀洲无辜地摸摸鼻尖,随后被众人拥着入园。阿念与季随春也被推搡着向前走,途中被迫摘了几朵花簪在头上。行至一处荷花池畔,便见诸多宾客坐在席间,纷纷叫道:“裴郎!”
“裴郎,你可来晚了!”
“我们正要行飞花令,你快快坐下,若接不上,须浮一大白!”
“作诗?这有何难?”裴怀洲扶住季随春肩膀,将人往前送了送,“莫说是我,季小郎君这般年纪,应付你们也绰绰有余。”
季小郎君?
满座宾客寂然一瞬,诧异有之,轻蔑有之,好奇有之。
季随春静静看过每张脸。压在瘦弱肩膀上的手,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道。裴怀洲眼眸含笑,低声道:“今日瞧瞧你的本事。”
阿念跟在他们身后。正欲上前,旁侧飞出来十几个衣裙轻柔貌如洛神的女子,不由分说牵住她的手,搂住她的胳膊,推着她向竹林小径去。
“小娘子跟我们走呀,去更有趣的去处……”
她们身上的裙子如云似雾,说话的嗓音也像婉转莺啼,轻轻柔柔地盖住她,缠住她。阿念一时如坠云端,迷迷糊糊地抬脚,问:“去哪里?谁叫你们带我走?”
“是裴郎。”
“裴郎嘱我们照顾你呀。”
一听这名儿,阿念顿觉不妙,立即从仙境清醒过来。不,她不去!
但她根本挣不脱四面八方的手。就这么被推着搂着,穿过弯曲小径,进到水雾缭绕的露天浴池。腰间的带子被抽掉了,头上的簪子也拿了下来,发丝松落肩头的瞬间,阿念着急道:“还给我!”
捏着紫玉步摇的女子愣了愣,露出柔软笑意:“这个是裴郎送的么?别紧张,抢不了你的,等你洗完就还给你。”
不是这个意思。
阿念百口莫辩。
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动的手,还没反应过来,她身上所有的蔽体之物全都不见。十一二双盈盈美目对着她,看得她面红耳赤,满身的热气往脑袋涌。
“不是……”阿念捂住脸,又觉得不该捂脸,“太不见外了。”
她不是没和人赤诚相对过。宫里擦洗身子不方便,大通铺的宫婢们往往烧了桶热水一起用。有时候阿念干活儿回来累极,险些淹在桶里,还被嫣娘拖出来,骂了许久。
但在这陌生地方,对着一群陌生且精致娇美的女子,阿念从头到脚不适意。
她捂着脸,却捂不住红得滴血的耳垂。周围人觉着可怜可爱,忍不住发笑,待看清阿念身上情形,又笑不出声来了。
阿念的身子算不得纤细。但单薄,瘦弱,皮肉透出细细的肋骨来。裸露在外的小臂手肘,腰胯膝盖,随处可见青紫淤肿与血痂,薄薄的后背则是覆盖了纵横交错的鞭痕。
遑论掌心与脚底的伤。
这么个尚显青涩的小娘子,无所适从地站在冰凉的池岸上,有些蓬乱的长发盖在肩头,整个儿像颗野生的蒲公英。
“既然有伤,就不要进水了。”不知谁先开口,拉住了阿念的手,“你躺到这边来,我们帮你擦洗。”
阿念红着脸被人牵着走。
也没看清自己躺在什么地方,总之有人拧了热帕子给她擦脸擦肚子,有人拢着她的头发淋水清洗。带着香气的柔荑按摩头皮,比绸缎还软的声音轻轻问道:“痛不痛?这里痛不痛?”
阿念知道她们只是在伺候她梳洗。
但她从未被人这么温柔地对待过。她一无所有,赤身**地躺在水雾间,没人笑话她的狼狈,只问她痛不痛。
“哎呀……”
有人小小惊呼,擦掉阿念眼尾的水,“怎么哭了?是我碰到伤了么?”
阿念摇头。
梳洗完毕后,她们给她抹了香膏,换上鹅黄色的襦裙。又带她转到另一间屋子里,让女医过来仔仔细细上药裹伤。这间隙,有的人帮阿念梳头,有的人给她敷粉描眉,连脸颊的擦伤血痂也虚虚勾勒桃花轮廓,变作花钿似的点缀。
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全都折腾完已过去两个时辰。
阿念饿得发昏,想讨些东西吃,她们却面露为难:“吃了东西,胃中便有浊气。裴郎喜洁,不高兴怎么办?”
但还是给阿念端来几块拇指大小的糕点,甜甜凉凉的,说是拿杏花桂花做的,不油腻。
阿念吃完,只觉得肚子里根本没进东西。
她被送进新的屋子。这屋子外间清雅,里间却摆着宽阔软榻,空气一股子甜香气。洛神般的女子们嘱咐阿念在此等候,便依次退离,最后那人还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如今这里只剩阿念。
她来来回回走了一遍,没在屋子里翻出什么食物,倒在里间软榻边的凭几底下拖出来个木匣子,匣子打开,红绸布上端端正正摆着几样未曾见过的物什。长的玉器儿臂粗,短的也有巴掌长。旁边还有一串玉做的铜钱,一颗铜球,一盏奶白色的香膏。
阿念手指碰到玉器,烫到般缩回,连忙将木匣塞回去。
这裴怀洲,什么意思,几个意思?
阿念未经人事,但阿念不是傻子。匣子里的东西,她原先在宫中也见过类似的。
想回到宴席去寻裴怀洲和季随春,思及临别前季随春被推入坐席的画面,脚步又止住了。
她不知道裴怀洲今日带季随春来所为何事。但那种场合,应当是不能打搅的。
独自离开云园也不大可能。
阿念叹了口气,伏在窗栏发呆。窗户大开,能瞧见外面丛生的细竹,密密麻麻遮蔽天空。雀儿停在屋顶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微风送来新鲜潮湿的泥土味儿。
在这幽静寂寥的景色中,有人踩着石径小路走来。一袭广袖青袍,墨发随意束在腰间,怀里抱着一束荷叶莲蓬。那荷叶硕大如伞,遮蔽了他的脸,只能窥见优美的下颌与浅色唇角。穿的是木屐,脚踝袍角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水渍与泥点。
是采摘莲蓬的仆从么?
阿念仰起脸来,禁不住唤道:“你,你的莲蓬能不能分我一点?”
那人侧过身,手指拨开荷叶,露出一张让人失语的脸。
阿念忘却了自己方才的言语。她望着他,一时头脑晕眩,连飘落的竹叶贴在脸上都未察觉。
青年走过来,开口问道:“你要莲蓬做什么?”
阿念愣愣回答:“我饿了,想吃。”
青年淡淡嗯了一声:“也可,本就是采来吃的。”
他折了个莲蓬递给她。阿念接过来,他还不走,只静静看着她。
阿念莫名被这视线催促着,拨开翠绿莲蓬,捏着乳白的莲子往嘴里送。牙齿咬开莲衣,清香味道弥漫唇舌。
“好吃么?”他问。
阿念答:“好吃。”
这青年便露出一点笑意,似是很满意她的品评。他顿了下,抬手揭掉她脸颊竹叶,温热指腹随即蹭掉掩饰伤疤的桃花胭脂。
“这个,不好看。”他说,“伤疤而已,本也是肌肤诞出的花。不遮掩也很好。”
说完,道声失礼,懒懒地抱着荷叶离去。
阿念捧着莲蓬,将莲子一颗颗喂进嘴里。待日头西斜,裴怀洲携酒气推开屋门,问她为何发呆,她默默放下手里空了的莲蓬头。
“我好像对人一见倾心了。”阿念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口,对裴怀洲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裴怀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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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一见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