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回廊下,金盏宫灯缀满宫城每处。
瑶倾池畔,丹桂幽香混着酒气弥漫席间,百桌琼筵中央,舞姬足尖点着碎桂瓣翩然飞旋,彩袖扬起的阵阵香风,拂过席上金盘酥饼、玉壶甜酿。
陈玄高坐龙椅,举杯与群臣共饮。
眼风却扫过台下霍云飞,他独坐席间,面色沉沉,不见半分欢喜,只抬眼盯着天边的月。
他归京太早,远早于陈玄所料,原该后日才至,竟今日午后便疾驰入京,匆匆交了兵符,便来赴这夜宴。
“陛下,是否推迟……”
“今晚必须行事,务求万无一失。”
霍云飞面前美酒佳肴如同虚设。
他日夜兼程自边关赶来,只为早一刻见到楚昭月,岂料筵席上竟不见伊人踪影。
他心下躁郁,盘算着稍后寻个由头偷逃。此刻只得强憋胸口那股浊气儿,闷闷啜着杯中酒,却不敢多饮——虽说他酒量颇佳,但也怕醉后误事。
却不知自己的每一分神情,皆落到了陈玄的眼。
“陛下,已依计在他酒中下了迷药,足够令他昏迷一时三刻。”
“甚好。”
晚风挟着池畔桂香,幽幽飘入仪福殿中。
“你愿意……”陈惟初刚开口,楚昭月便莞尔截住她的话头。
“公主该回宴上去了,离席太久,恐他生疑。”
她唇边的笑意,竟让陈惟初觉出几分温柔,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真挚的温柔。
“我不怕他疑心……”陈惟初抿唇,“即便疑了……也不会拿我怎样。”
至多再禁足几日,她早已习惯,反正始终出不去宫。
“惟初……”她轻蹙黛眉,话中却带着不容置疑。
“我只想……我只想与你多待片刻,多玩一会儿。”
“我怕以后就真的见不到你了。”
她伸手扯住楚昭月的衣袖,笑颜如花,似含春漾。
比刀剑相向更教她恐惧的,是永别。
楚昭月任由她牵着自己,眸底的阴影却一闪而过。
看来她信任自己,甚至有时,对楚昭月的信任还高于陈玄。
这位公主实在太过天真,方才的每一句娇嗔,每一个眼神,于楚昭月而言,皆在脑中演练过千百回。
陈惟初和陈玄之间那段扭曲的兄妹情谊,这刃为她选中,正因洞悉陈惟初的全部心绪,才有方才那番推心置腹,诱她彻底归顺。
陈惟初这步棋极险。
先是假装偶然在慈恩宝刹的初遇,她深知陈惟初厌恶阿谀奉承,所以才有那句清高之语。到在陈玄面前滴水不漏的做戏,倘若陈惟初心志稍移,又或是她本就为陈玄所遣,楚昭月的破局则会难上加难。
更不必提灯会那夜,她与程青早已算定陈玄或已从宋先处知悉她身份,而陈惟初当日异常举止,恰好印证了这点。
她持续叩击陈惟初心防,正是要从那娇纵、傲慢与猜忌中,寻出哪怕一点信任与忠诚。
此刻告知真名,不过是收官一手。即便她不言,陈惟初也早知八分,不如主动相告,搏个坦诚美名,将这虚情缚得更紧。
侍女未曾提及中秋夜宴,她便知今夜必生杀劫,早令程青安排人手候于宫外。
择定今夜,只因平日宫禁森严,唯此良辰巡防稍懈。她未将离宫之期告知陈惟初,亦是存了最后一丝猜忌——恐今夜公主来访,本就是陈玄棋局一环。
她从不信手中棋子。
只信自己。
她轻轻回握陈惟初的手。
此别,大抵永别。
若再相逢,必是以剑相向——她信陈惟初心知肚明。
她的兄长,是屠尽楚氏满门之人,踏着鲜血登临帝位,将妹妹接进这金笼。
祸不及家人的前提,是福不及家人。
陈惟初发间每一支金钗,皆由楚家鲜血凝成。她纵使口口声声厌弃皇兄,却实实在在享尽这荣华。
楚昭月,岂能视若无睹?
她不可能忘记她心中十年的恨意。
这支撑她十年的恨意。
她望进陈惟初清澈的眼底,轻声道:“惟初,莫要轻信任何人。”
——连我,亦不可信。
烛影摇晃,未曾映出她眸中半分慈悲。
恰在此时,楚昭月耳尖稍动,觉出檐下异响。
这脚步声压得极轻,却重重错落,依声辨形,少说也有七八人。若是程青派来的援手,断不会这么多,打草惊蛇。
眼下,也只有一种可能。
“公主,退后。”她在她耳边轻语。
“什……什么意思?”陈惟初看到她的面色,不由也慌张起来。
于是两只手交握得更加紧。
“公主,待会我引他们到东侧,你从西窗离开。回到宫殿内或是去宴上,哪里都好,不必忧心,不必回头,亦不必管我,我能应对。”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有条不紊地将一切嘱咐给陈惟初,既不让殿外人察觉,又清晰落入公主耳中。
“我……”
脚步声戛然而止,似是伺机埋伏。
“公主不必留下,我怕届时顾及不到你。”
“若你真想让我日后接你出宫,就按照我说得做,装作无事发生。”
“否则,我们真就再也不见。”
楚昭月知道那脚步声即刻破门而入。
“躲好!”她一把将陈惟初推至床底,顺势扯落锦帐以遮掩。
几乎同时,窗牖洞开,七八个黑影同时破窗而入,几道剑影寒光直取她咽喉。
楚昭月低腰一折,堪堪避过剑网,剑尖相撞发出清脆铮鸣。她则抄起霍云飞留下的衣柱横于身前,敌手长剑已嵌木三分
就着这个势头,她反手抽出来刃,刀锋划过弧光,果断,就像挥过千万遍那般。
前后夹击的刺客尚未回神,肩上已空有血窟。
“咚——咚”
头颅滚落倒地。
温热的血溅上玉面。
素净僧袍上绽出令人胆战心惊的红梅。
一滴血珠溅落床底,陈惟初手边。
她虽已猜测到楚昭月非寻常身手,却未曾想过有如今日这般,这些可都是大内禁军!
她静心按着楚昭月要求,默着声。
陈惟初知道这种时候,不惹事就是对楚昭月最大的帮助。
望着刀光剑影中的身影,陈惟初忽觉鼻头一酸。楚昭月本可弃她于不顾,禁军再猖狂,终究不敢伤及陈惟初分毫。可这人偏偏要以身为饵,将祸水尽数引向自身。
楚昭月还是想让她们脱了干系。
可她们缘分已深,早就离不开。
殿内血雨纷飞间,她看着楚昭月步步后退,处于明显劣势,不对!楚昭月分明是想引他们至东侧,正如那句最后的嘱咐。
四目相对的刹那,周遭喧嚣皆沦为虚无,她读懂了她的眼神。
走!
她猫着腰钻出床底,尽可能将步子放轻,疾奔至那西窗,最后回头时,楚昭月旋身挥剑,空中飞溅的血珠早已分不清敌我。
待那抹倩影融于月色中,剑势陡变,楚昭月轻点脚尖,纵身跃至殿央,顿时将战圈拉开丈许。
一,二,三。
还剩的三名刺客,若是近身缠斗,对她颇为不利。
况且——
左肩剧痛让她气息已然紊乱。
方才为护陈惟初隐蔽,她生生用左肩接下一剑。未免陈惟初察觉,忧心,也怕计划受阻,她始终面不改色。
然而,那伤口却随着动作而撕裂开来。
而她却已然来不及查看,当那剑锋再度横削而来,她纵身跳跃,受伤的左手顺势压住那迎上来的刺客肩边,整个人翩然凌空,避开下方的剑网,闪着寒光的利剑横扫对二人。
此刻,她的左肩已然血流成注。
她咬着牙,此后的每招都是以命换命。
刀锋所及之处皆是血影。
当最后一名刺客面目狰狞地倒在血泊之中,她才以剑拄地,剑身哪里还见半点银白,唯余鲜血滴滴答答坠落,汇成小小血洼。
待气息稍匀后,她才缓缓坐地。
探手摸向那已痛到没有知觉的左肩,只觉湿黏。低头撕咬僧袖,扯下布条草草捆扎。
目光所及,皆是血色。
楚昭月这才发现左掌不知何时也多了道伤痕,深可见骨,方才激战时竟毫无察觉,她又咬下一截衣料,缠紧手腕与掌心。
此时,她连握着剑柄都觉得吃力。
她已经很难再拿起这把剑了。
但当门外黑云翻涌,风声逼近时。
剑尖还是在地上划出刺耳声响。
“轰——”
当霍云飞破门而入时,迎面撞上的正是那寒芒。
剑正正抵在他眉心处,纹丝不动,异常坚毅。
满殿烛火皆被穿堂风扰得明灭不定。
光影在她脸上割裂出两种面相。
右半边面仍如菩萨低眉,眼下悲慈,悯看众生疾苦。
左半边面却似狂戾阎罗,隐于暗影中,血珠顺着下颌滑落。左臂衣衫尽碎,露出一截映着月色的手臂,血布缠绕其上。而她执剑的手,却分毫未颤,似已血屠万人。
最摄人的也是那双眸子。
右眼盛秋月春水,左眼燃地狱业火。
她的僧衣已然被鲜血浸透,诉说方才惨烈。
半面佛菩颂词,半面修罗歃血。
而这,也正是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剑尖冰冷,眉间生疼。
霍云飞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被利剑相指,更不曾想,执剑人是楚昭月。
他胸腔中的心跳轰擂。
恐惧,紧张,胆栗。
这些情绪全无。
唯有难以抑制的兴奋,被心悸占据。
他强忍迷药带来的瘫软,挺直脊梁。头却始终低垂,安然承受眉间利物。
“对不起……”
剑光银影劈落,他闭目,不作任何反抗。
却觉面颊一热,未有丝毫疼痛,而是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他这才缓缓转身,看向身后偷袭的刺客、已被斩于剑下的刺客。
鲜血溅上二人脸边。
他抬手抹去脸上温热血迹,望向楚昭月。
同样的位置,也沾染着猩红。
纵然她脸上早已血痕遍布,他仍能清晰地分辨出那属于彼此的共同印记。
“啪嗒”一声,长剑脱落。
楚昭月嘴角渐扬。
玉面竟也会因杀伐而酣快。
“你来迟了。”
我恨我不会画画[爆哭]
不然必须要把昭月剑抵云飞的场面画出来
尤其是昭月右脸佛菩 左脸阎罗
好帅好帅 写这一段的时候非常爽!
终于体会到小说里“周身凛冽之气”
前两天记错宿舍热水时间 洗了冰水澡
身上散发着冷气 这就是凛冽感吧
结果是四十度烧了两天 感觉整个人都是飘的
这几天修文 补大纲(又多了很多想法!)
周六修文完毕
下周一恢复更新哦[红心]还是隔日
十一月中旬开启日更哈哈哈[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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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僧衣沾血夜来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