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逐月行 第17章 恋得梨香终得离

窒息的龙涎香。

陈玄高坐御座，青烟缠身如毒蟒盘绕众臣。

满殿皆屏息叩首，黑衣暗卫统领单膝及地，将密卷高举过顶：“陛下，楚昭月的根底查清了。”

侍卫声音压得极低：“臣等将她呈递的文书入手，突袭听云寺查证其身份。奈何寺中僧众守口如瓶，关于她的来历竟无半字可探。”

“只得强翻检寺中名册，尤重十年前留册之人，终寻得一位老僧线索。继而翻出当年记档，发觉与前朝沈皇后颇有牵连……”

“本欲顺藤摸瓜，怎料那老僧已于三年前圆寂，归葬故里。臣等即刻奔赴其原籍，看能否有什么可以查证。”

“于是，就找出这个……”

陈玄接过泛黄手札，缓缓打开。

正是老僧亲笔，自与沈皇后初识始，至宫变前三日止，皆详录在案。里面自然包含了沈皇后恳请老僧抚养楚昭月的托付。

他捻着纸页，忽觉指尖沾了凉意。

陈泥，裹着腐烂之气。

侍立一旁的内侍监即刻奉上雪白绫巾，陈玄慢条斯理擦拭，眼风扫过跪地之人。

是等他一个解释。

“这……这是臣等掘开坟冢搜寻的证物。”

“是，臣等……开棺所得。”

众臣垂首默然，对这言论早已见怪不怪。对此等掘坟暴行早已麻木。

皇权之下，纵是佛骨亦当碾作齑粉。

“臣另查得蹊跷……”

禀报声微顿：“霍云飞将军月前亦曾暗访听云寺。虽则霍家祖训要求家中男儿礼佛……然巧合的是，霍将军返京后不过旬日，楚昭月便现身宫闱。”

“两桩巧合叠在一处，恐非天意……”

该暗卫言下之意明显。

陈玄轻捏眉心。

果然，当日楚昭月进宫谏言时，霍云飞那般急切作保，本就蹊跷。

前些日子将霍云飞遣往边关果然不错，岂料战事告捷太快。

若他真和楚昭月有勾结，待这猛虎归山，再动她怕是难了。

倒是小瞧了这楚昭月，原以为不过前朝孤雏掀不起风浪，未料竟布得这般棋局。

眼下，须得在她羽翼未丰时，悄无声息地……

“五日后的中秋夜宴，送她与父母黄泉团圆。”

“恰逢佳节，合她孝心。”

“月圆人团圆。”

剑光映出霍云飞怔愣的眉眼。

驿馆内，大伙儿都在笑谈归期，饮酒闲聊，唯独霍云飞不复以往热闹，独抱着长剑，嘴中喃喃，很难从他嘴中听出这么文绉绉的一句话。

“霍将军突然吟什么团圆月？”同他差不多年龄的指挥使揽住他肩头，“莫非有小姑娘在月下盼郎归？”

满屋将士正笑谈归家团聚，忽闻霍云飞没头没尾一句“月圆人团圆”这么句话，顿时哄笑四起。这些沙场悍卒早与主帅厮闹惯了，此刻纷纷围拢调侃。

满屋热闹。

“我看小霍将军这几日冲阵格外凶悍——”另一人拍案大笑，“那股直捣敌营的架势，我还当是阎王催命来了，原来竟是佳人有邀！”

“战罢连最爱的庆功酒都不喝，急急策马回京，嘴上说着是中秋让大家伙团圆。”矮壮参军捏着嗓子学妇人，“如今想来，怕是急着回京见哪家小姐！我们可得都感谢那位小姐啊。”

“不不不。”这参军连忙摆手，“是小嫂嫂。”

听到这话，霍云飞脸上的红又蹿了一度，声如蚊丝：“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罢了，对方如何想，我是不知……”

“还是单相思！”

“那可得好好待人小姐，不过小霍将军一向疼人得很……我还记得之前抽我脊背那一下子，疼得要命。”

这人表情夸张，似是又挨了一鞭。

众人哄闹间，有人突然嚷道：“小霍将军，霍夫人给你说亲没有？知道这小姐存在吗？”

“那肯定啊！我们小霍将军敌杀得多，长得又好。上回霍老夫人来信，我偷瞥见那满满一纸都是说亲事！”

“可不是！老将军天天盯着各家闺秀画像，咱小霍将军倒好，不声不响就心有所属，追那姑娘回京比战场上追那敌营还拼！”

“我们小霍将军啊，你说论上场杀敌那绝对是当朝第一，至于那风花雪月之事……”

“滚蛋！”霍云飞笑骂着挥拳，庆幸灯影昏黄掩住耳根热意，否则这一帮人要看到他羞红了脸，准揶揄得不轻。

铜炉肉汤咕嘟作响，酒味飘香。一顿其乐融融后，宴散人静后，将到入眠。

霍云飞却辗转难眠，多年沙场习惯让他夜夜警醒，总要亲兵在外值守。

今夜，虽已不在边关，但他仍是保持那份戒备，直到摸着怀中平安锦囊，紧紧攥住才阖眼。

着平安符始终贴在他胸口，纵使是在场上杀敌，仿佛如此便能得到庇佑。

他嘴边噙着那抹笑意，甚是自嘲。

笑自己这般刀尖舔血之人，原来也有了寄托，有了挂念，自己原来也会信那种荒谬的鬼神之说。

霍云飞好像明白了，明白世人在拜时心中究竟有何想，只不过他们想得是心中念欲。

他想得是座上那身玉面。

于他而言，佛来都不及她扬上眉眼管用。

待他回京，一定求她为这平安符再开一次光。

他也正好借此，又寻得机会能够见她，正当理由。

这念头缠着他数日，鲜衣怒马的将军勒马时，都在想着佛龛前的那位佳人。

直至中秋当夜。

“咚咚咚——”

叩门声打破仪福殿应有的平静。

楚昭月启扉刹那，撞上陈惟初苍白的脸。后者未着以往那般华丽的服裳，只穿寻常宫女的绢衣。

楚昭月迅速掩门，陈惟初立即抓住她手臂。

“公主何事如此惊慌？”

“快走。”她气息未匀，桃面上尽是绯红。

“我……我来是要告诉你，你尽快离开京中。”

“今晚中秋，我兄特地设下晚宴，往年这宴应设在距离仪福殿不远的蓬莱池，而今天晚上偏偏设于瑶倾池，距此殿极远。”

“文武百官都在其列，央……央玉，你也在宫中，独独不邀你，这其中必有蹊跷。”

她皱着眉毛：“我兄必起杀心！或许就在今晚！”

陈惟初击晕宫女换装，循记忆中的巡防间隙奔来。直到这些话说完，才稍缓气息。

她早就该料到的，料到陈玄容不下楚昭月。

可那夜灯会太过匆忙，自那之后，陈玄从侍卫那里得知她擅自逃走，还是跟一个能将皇家侍卫戏弄的陌生男子。无言将她深锁宫中，再不能出宫一步。

陈惟初想起那晚，陈玄无言的眼神。

总让她心觉亏欠，可分明是他负在先。

他最后也只轻声说：“哥哥很累。”

“初初，哥哥不希望你与闲杂人等一齐。”

“不要再让哥哥操心了。”

她岂会不知他操心什么？陈惟初想也知道，必是央玉的身份。

陈玄从不将前朝孤女放在眼里，却难保不会宁错杀不放过。

她必须告诉央玉。

她不能再做蠢事！再傻傻任陈玄差遣安排！

“央玉。”她再度握紧那手腕，嘴上轻唤。

“我兄他……他知晓……”

她换了一种说法。

或者说，她也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否就是楚昭月。

“你是楚昭月吗？前朝二公主。”

陈惟初双眸含水，似世间万物都欠她公道。

她还想问，你是处心积虑接近我的吗？

你对我说的话中，有一句不是你计划之外，有一句是真心对我所说？

但此时无言，二人久久对凝。

陈惟初忽然破涕为笑，她难得善解人意，收起那张刁钻的嘴：“我在说什么胡话……总之，央玉，你赶紧离开这里，我也没有别的，只有些金钗银环供你典当。”

她再次强撑笑颜，看着楚昭月，又方欲开口：“你到了安身之处，可一定要……”

“公主说得不错，我是楚昭月。”她从中打断。

“不必唤我央玉，唤我昭月即可。”

她握住她的手，从容说出：“我早就料到陈玄知晓我身份，也知道灯会那晚，你是有意接近我将我拉出殿以满足陈玄……虽然不知公主为何中途离开，可也感谢趁公主的机会，能够暂且离开这宫闱。”

“我已有落脚处，但难通音讯。公主只需知我离宫便安全，余事不必挂心。”

“这些时日，承蒙公主的照拂。”

“日后，恐再能相会。”

陈惟初极其后悔，后悔方才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她岂会不知二者立场悬殊？

纵使她如何埋怨责骂陈玄，她终是他的妹妹，那层肮脏的血缘关系偏偏是世人最看重的纽带。

可楚昭月不是世人，她是世外高人。

“你愿意……”带我走吗？

去何处都好，如何死都甘愿，只求伴你左右。

她咽下话语，惊觉自己原来千言万语想问想说。

但她居然惧怕。

惧怕楚昭月的沉默，惧怕楚昭月说出让她听出虚伪的解释，更惧怕从此真的一生无缘再见。

她怕梨花再度飘零，再次不知所踪。

所以她贪恋这缕梨花，想要伴在那梨花左右。

愿弃荣华富贵。

哪怕焚火燃身，也不枉这一相见，一遭，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