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野猪牙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触感冰凉而坚硬,像是一块从深冬的河里捞出来的石头,灯笼的光晕在它被打磨得光滑的表面上流转,映出霍铮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根部那个用朱砂绘成的图腾,那红色的线条曲折而古怪,仿佛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一丝丝地往他的皮肤里渗透,让他觉得握着它的那只手都有些发麻。
这是一个宝贵的礼物,可也是一个烫手的麻烦。霍铮心里很清楚,这东西绝不能留下。它就像那个北境少年的影子,无声地证明着今日午后峡谷里发生的一切,证明着他对自己兄长隐瞒下的那个天大的秘密。若是被人瞧见了盘问起来,他根本无从解释。最好的法子,便是趁着夜深人静将它扔进后院那口深井里,让它永远沉在黑暗的井底,连同今日所有的惊心动魄一并被遗忘。
可是,他的手指却迟迟不肯松开。那獠牙的尖端锋利得骇人,轻轻一划就能在他皮肤上留下一道白痕。他记得这东西是如何从那头疯狂的野猪嘴里刺出的,也记得那个少年是如何用一支箭结束了那场迫在眉睫的危机。这截獠牙是那场生死的见证,也是一份无言的恩情。将它丢弃,似乎比撒谎更让他觉得可耻。
他正犹豫不决,身后那扇虚掩着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霍铮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回过身,下意识地便将那截兽牙往自己身后藏。
门口站着的人是霍凌。他已经换下了一身骑装,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家常长袍,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羹,见到霍铮那副受惊的样子,他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疑惑。“怎么了?一惊一乍的,可是身上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霍铮有些语无伦次,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厉害,一下一下地撞击着胸膛,“哥,你怎么来了?”
霍凌提步走了进来,将手里的那碗汤羹放在了桌上,屋子里顿时弥漫开一股带着药香的甜味。“我让厨房给你炖了些安神的汤,想着你今日或许受了惊,喝一碗再睡,夜里能安稳些。”他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弟弟那只紧紧背在身后的手上,“藏了什么好东西,连我也不能看么?”
他的语气依旧是温和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平日里惯有的宠溺。可霍铮却觉得,兄长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心里所有的秘密。他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去的。在这座府里,他可以在任何人面前伪装,唯独在霍凌面前,他所有的心事都无所遁形。
他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打了败仗的士兵。他慢慢地将那只手从身后拿了出来,那截森白的獠牙,以及上面那抹刺眼的朱红,就这么暴露在了灯火之下。
霍凌没有立刻说话,他走上前,从霍铮的手里将那东西拿了过来,凑到灯下仔细地端详。他的手指轻轻地抚过那獠牙冰凉的表面,又在那朱红色的图腾上停留了片刻。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几声虫鸣。霍铮紧张地看着兄长的侧脸,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脸,此刻在灯火的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冷峻。他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下一刻兄长就会问出那个他最害怕的问题。
“这图腾,是北境部族里苍狼部的徽记。”霍凌终于开口了,声音很低,也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他们相信自己是狼神的后裔,只有部族里最英勇的战士,才有资格在自己的武器或是信物上描画这个图案。”
霍铮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没想到兄长竟一眼就认出了这图腾的来历。
霍凌将那截獠牙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又将它放回了霍铮的手里。
“哥,我……”霍铮想解释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霍凌却只是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他的头发。“既然是别人赠的,那便收好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只是要放得稳妥些,莫要让不相干的人瞧了去。”
霍铮愣住了。
“去把汤喝了,别辜负了厨娘的一番心意。”霍凌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便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还愣在原地的弟弟,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早些歇息吧。”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霍铮鼻头有些发酸,他将那截獠牙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干净的软布包好,放进了自己床头那个上了锁的梨花木盒子里。那是他存放自己最珍视的物事的地方。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桌边,将那碗已经有些温了的汤羹一饮而尽。
那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秋猎之后,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京城的秋天很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枝头那些绚烂的红叶黄叶便被几场秋风秋雨给尽数打落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没过多久,便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大,细细碎碎的,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撒着盐末儿。霍铮依旧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在铺了一层薄雪的院子里练武。他赤着上身,只穿一条单裤,身上蒸腾起的热气与冰冷的空气相遇,化作一团白蒙蒙的雾将他笼罩。家传的枪法他已练了近十年,一招一式都已深入骨髓,长枪在他手中,如臂使指,划破冷冽的空气,发出沉闷而有力的破风声。这是他每日的功课,雷打不动,也是他生活里最简单、最纯粹的部分。
兄长霍凌变得比以往更加忙碌了。他如今在兵部任职,每日回来得越来越晚。好几次霍铮半夜醒来,还能看见兄长书房的窗纸上映着一道孤单摇曳的烛影。送去书房的餐食,也时常是原封不动地又被端了出来。霍铮偶尔白日里路过兄长的书房,会瞥见书案上堆着一叠又一叠用火漆封缄的信函,有些来自南边,有些则盖着北疆大营的戳印。
霍铮对此并不在意,只当是兄长公务繁忙。他依旧过着自己的日子,练武,读书,偶尔会去马厩看看踏雪。他将那枚野猪獠牙藏得很好,再也没有拿出来过。那个名叫抹合烈的朔北少年,连同那个惊心动魄的午后,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被他严严实实地锁进了记忆的箱底。
又过了些时日,雪下得大了。一日午后,霍铮练完枪,浑身是汗地回到屋里,看见兄长正坐在他的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他平日里读的兵法书在翻看。
“哥,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霍铮有些惊喜,拿了布巾擦着身上的汗。
“部里无事,便早些回来了。”霍凌放下书,脸上带着一贯的温和笑意,他指了指书上的一页,“方才看了你做的注疏,关于‘围师必阙’这一条,你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霍铮一听来了兴致,便坐到兄长身边,将自己对于战场上围三缺一、攻心为上的见解说了出来。他讲得兴起,说到兵力部署与后勤粮草的关联时,霍凌却忽然打断了他。
“若敌军三万,我军五万,粮草只够一月之用,该如何速战?”
霍铮愣了一下,这个问题已超出了兵法书本的范畴,更像是沙盘上的实际推演。他思索了片刻,认真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霍凌没有评价他的对错,只是静静地听着,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斥候派遣、夜袭时机、以及如何在雪地中隐匿行踪的问题。
那些问题都极为刁钻,霍铮应付得有些吃力,却也觉得畅快,他只当是兄长在考校自己的学业。
这样的考校,在此后的日子里,成了常态。
转眼便入了深冬,年关将近。京城里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街上满是置办年货的人,一派热闹祥和的景象。霍府里也开始为新年做准备,只是那份节庆的喜悦,似乎总是被一层无形的阴翳笼罩着。
除夕那夜,雪下得很大,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霍铮与兄长守岁,两人在暖阁里,围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炭盆,一边喝着温酒,一边闲聊。窗外是连绵不绝的爆竹声,衬得屋子里格外安静。
霍凌的话比平日里更少一些,他时常会看着窗外那沉沉的夜色出神,仿佛在倾听着风雪之外的某种声音。
“哥,你在想什么?”霍铮忍不住问。
霍凌回过神,拿起温在炭盆边的酒壶,给弟弟又斟满了一杯。温热的酒气氤氲开来,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我在想,北疆的雪应该比京城的更大吧。”他的声音很轻,“父亲在那边,也不知这个年过得如何。”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远在边关的父亲。
霍铮的心里也跟着沉了一下。他举起酒杯,与兄长轻轻一碰。“父亲定会安然无恙的。”
霍凌饮尽杯中酒,看着跳动的炭火,沉默了许久。就在霍铮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昏昏欲睡之时,他却忽然开了口。
“阿铮,过了年,你便不用总是一个人练枪了。”
霍铮的精神一振,抬头看向兄长。
霍凌的目光从炭火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那眼神深邃而郑重。“我为你寻了几本前朝的兵书孤本,还有几份北疆的地形舆图。从开春起,你每日午后,随我一同研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