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见春藏在床下,透过两扎宽的缝隙观察外面:一双脚踱进了屋子,半步、半步地往里挪,随后,是黛蓝色的衣摆。
兰见春双手扶着床板,用脚后跟抵着地面,竭力把自己大部分身体抬起来,贴着床板往里挪。
突然,一个冰冷的物件顶上她的太阳穴,尚有余温的黏腻液体滑到她腮边,顺着耳根跑进了头发里。
兰见春向侧面看去,那把刺穿萧锦的剑,透过床板的部分足足有两寸长。
这是自杀吗?这能是自杀吗?她萧锦就算是力拔山兮气盖世,也不可能在刺穿自己心脏之后,再把床捅成这样吧?!!
死得怪啊!
景思安眼皮阖动,听见了动静,猛然睁开了眼睛,恰好看见对面床底下有一双亮莹莹的琥珀。他愣了半瞬,随即抬头对上了连云栈鹰似的眼睛。
连云栈俯视他,还没等景思安反应过来,她便做了个“抓”的手势。
“你们要干什么?!”景思安连忙往身后撤,“为何抓我?!”
“罪臣景思安谋害公主,”连云栈微微侧身,让景思安好看清胸口被一柄长剑贯穿的萧锦。
“这……”景思安脸色惨白,他向婚床奔过来,连云栈一下就把他推了回去,“这不可能!我没杀人!我让她下了蒙汗药,我刚刚醒!我怎么会杀人?我昏过去了,我如何杀得了人!”
“有什么话,你还是跟陛下说去吧。”连云栈看他一眼都嫌烦,“带走!”
景思安奋力挣扎:“我乃朝廷命官,靖国公世子!你们要抓我,可有陛下诏书?!”
“晦朔司抓人何需诏书?”连云栈讥笑道,“世子怕不是在边疆待久了,忘了咱上京城的规矩?带走!”
“不是我杀的人,你们抓错人了,我什么都没做,”景思安咬着牙说,他看向床底下的兰见春,似有所言,“不是我……”
兰见春把头扭向另一面,紧抿嘴唇,不敢发出一定点声音。
连云栈看向身后,目光锁定黑洞洞的床底下。她抬起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出声,抬起脚、脚跟坐落地,毛茸茸的地毯吞没了脚步声。
兰见春吓得微微发抖,默默祈祷她不要发现自己。
她听见了,有一只手搭上了婚床,随后是衣摆落在地上的声音,人的呼吸声越来越近、越来越低……
不要,不要……
“连司丞。”
兰见春被惊醒,连云栈、景思安猛地看向门口。
“太子殿下……”连云栈仍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她还没来得及查看床底。
“殿下!”景思安扭动身体,试图挣开束缚,“殿下救我!”
萧沃目光扫过景思安、连云栈以及一众晦院的女官,目光最终落在床上的萧锦的尸体。他别开了目光,眼眶顿感沉重、酸涩。
连云栈起身,说:“景思安谋害公主,臣等奉旨将其缉拿归案。”
“本宫记得,昔日乔司丞在世,‘奉旨’捉拿朝廷命官时,也是要带文书的。”萧沃说,“没想到这才过了三年,晦朔司就可以直接闯进公主府抓驸马了。”
连云栈危险地眯起眼睛。
萧沃伸出手:“既然是陛下旨意,还请连司丞出具诏书。”
连云栈眼珠子快速转动。
“没有?”萧沃把手背到身后。
连云栈沉默。
“既然没有……”萧沃迈进婚房内,“那是谁给你的胆子抓捕朝廷命官?”
连云栈愤懑地垂着眼,不敢回怼一句。
萧沃骤然抬高了声音:“回答本宫!”
连云栈动都不动。
“晦朔司,是陛下的晦朔司,”萧沃围着连云栈,忽然俯身逼近她,“还是你连云栈的晦朔司?”
连云栈连忙跪下:“臣不敢!”
“不敢?”萧沃斜睨她,“上一个假传圣旨的人是何下场,连司丞,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说的是废后陈昀。
连云栈不甘心地咬后槽牙。
“公主府的宴席有问题,席上所有人皆倒地不醒。”萧沃转到连云栈的身后,他看向正对面的景思安。
从景思安的视角看去,萧沃恰好挡住了床底下的人。他当即就明白,她是萧沃的人,景思安失望地垂下眼。
“待本宫醒来,晦朔司的人就闯进了公主府,指控驸马杀害公主。”萧沃说,“本宫记得,驸马也吃了宴席上的饭菜,按理说,他应如我们一样倒地不醒。”
“殿下说的没错!”景思安说,“臣确实昏了过,臣一醒来,公主殿下就……臣什么都不知道,晦朔司却要来抓臣!”
“晦朔司如何得知景思安杀了昌宁?”萧沃说,“连司丞,回答本宫。”
连云栈答:“屹王殿下向陛下告发驸马,臣仅是听命行事。”
“屹王?”萧沃说,“从公主府到皇宫,骑马也需两刻,而从晦朔司到公主府,却需要三刻。从老二离开、到他跟陛下陈情,再到你带人来到公主府抓人,少说也需要大半个时辰。而从本宫昏睡到现在,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连云栈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你来得太早了,连云栈。”萧沃沉声说。
连云栈焦急地看向院门口。
“昌宁尸骨未寒,本宫不想闹得太难看。”萧沃说,“还请连司丞给本宫一个交代。”
连云栈只望着门口。
萧沃再抬高声音:“回答本宫!”
连云栈冷汗浸透后背。
“那别怪本宫。”萧沃抽出身边的女官的佩刀,架在连云栈的脖颈上,“你假传圣旨,无故抓捕朝廷命官,当杀。”
“圣旨到!”汪琢身后跟着一众金吾卫,匆匆走进院中。
萧沃讶异地看向连云栈,赶忙放下了刀。
一屋子的人纷纷跪下,汪琢站在门外,看看景思安,又看看萧沃,展开圣旨,念道:“景思安设计谋害昌宁公主,即刻缉拿归案,听候发落!”
“臣没有!”一伙女官冲上来,压住了景思安。他像一条搁浅的鱼,不断挣扎,还冲萧沃呼喊,“太子殿下!表哥!”
萧沃憎恶地盯着那道圣旨。
“表哥!”景思安被女官们拉起来。
“走。”萧沃从牙缝中蹦出字来。
景思安哀求道:“哥……我没有……”
萧沃咬牙切齿地说:“走!”
“哥!”景思安被晦朔司带走,他被搡出屋子,直到看不见萧沃。
天边炸开烟花,绚烂的光芒映亮流满血的公主府。光跌进萧沃的眼中,点燃了他胸中的野火。
—
太子寝殿大门紧闭,门外是密密麻麻的晦院女官,门内则是景思娴、兰见春。
萧沃端坐在门前,左手搭在扶手上,右手握着血罗衣的剑柄。与连云栈隔着十丈远,他合上眼眸,屏气凝神,冷静得像一尊雕像。
殿内,兰见春光裸着上半身,嘴里咬一块布,担忧地皱紧眉头。她身后的景思娴一手持烈酒,一手抓着棉纱布。
“忍着点。”景思娴小声说,“我要倒酒了。”
兰见春点头,两颗虎牙嵌进布团子中。
景思娴将酒倒在她肩膀的伤口上,兰见春猛地一缩。酒渗进肉里,那感觉,比让人捅了一刀、摔得粉身碎骨还疼。兰见春像一只蜕皮的蛇似的扭动,她咬紧了布团,疼得眼泪直流,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烈酒把她伤口中的脏东西都逼了出来,黄得发绿的脓裹着黑血块流出来,景思娴用棉纱把脏东西都擦干净。她动作很轻,怕再弄疼了她。
兰见春直倒冷气。
“再忍忍。”景思娴贴着她耳根说。她用镊子拨开兰见春的伤口,快速地把伤口中的小石头、碎瓦片夹了出来。
兰见春急促地呼吸着,她那从左胸一直蔓延到后心的大片连翘花纹身随每一声呼吸一起一伏,像是随风飘动。景思娴捏着针,小拇指抵在一朵连翘花上,轻车熟路地帮她缝合伤口。
“连翘花很漂亮,”景思娴气声说,“刚好盖住了伤疤。”
兰见春不说话,好像是疼昏了过去。
“别睡。”景思娴焦急地看门外,萧沃的身影在窗上若隐若现,她摁摁兰见春没伤的另一边肩膀,“……别睡。”
兰见春望着面前水墨色的床帏,肩膀上的疼让她昏昏欲睡。她强打精神,可眼皮不听使唤,灌了铅似的往下坠。
不知何时,眼前水墨色的床帏变为了一团灰色的雾。耳畔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脸上都刀子划过。
兰见春睁开眼,看见白兮兮的地面,还有黑黝黝的松林。父亲让白色的狗皮大衣裹得像只熊,艰难地把腿拽出积雪,蓝得发灰的眼睛扫视山中。
“白虎最会伪装,它的皮毛与山里的雪地没区别,还会用爪子抱住嘴筒子,”父亲的声音在兰见春耳边响起,“但白虎的眼睛是琥珀色,那是它藏不住的东西。”
她抱着弓使劲点头,耳朵却竖起来听林中异响。兰见春自小听力异于常人,能听见藏在风中的异动。乡邻们都说。这是因为她是从老虎窝里捡回来的孩子,早就变得跟老虎一样了。
这对父女顺着山路深入萃神山,一路上,北风怒吼,雪纷纷而来下,模糊了视线。兰见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忽然,她听见两声“擦擦”声,像畜生的脚步。
兰见春驻足,回首往后看,身后却是黑洞洞一片。
她跟着父亲往前,却心有余悸地向后看,一步三回头。那脚步声又消失了,她心里发毛,停了下来。
突然,余光瞥见左侧角落里一双琥珀色的光点。说时迟那时快,她的箭离弦时,白虎从天跃下,冲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兰见春向右翻滚,再次冲天射出箭。骤然,左侧肩膀吃痛,千斤压在了自己肩头。她向下跪,另一手则从腰间抽出刀,刺向了白虎的脖子。
血喷了她一脸。
“醒醒!醒醒!”
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攥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死亡的涡旋中拉了出来。
“兰夫人!”景思娴柔声呼唤她。
兰见春睁开眼,对上景思娴漂亮的眼睛。汗顺着她的头发丝往下滴,景思娴伸出双手,为她揩去汗与泪。
景思娴抱住了她,她贴着她柔软的胸膛,许久才从回忆中抽离。
兰见春闭上了眼睛,似乎闻见了家乡的连翘花香。
“娘娘……”兰见春呢喃道,“不能走。”
“伤,就快好了。”景思娴说。景思娴为她穿好衣裳,凑近了观察她的眉眼。
兰见春一直气声说:“别,别……”
“你的眼睛真漂亮。”景思娴伸手抚摸她的眉头,“眉毛弯弯,像山峦。”
兰见春抓住她:“我可以作证,不是世子害的公主。”
“我知道,陛下肯定也知道。”景思娴说,“但我现在没别的办法,陛下铁了心要靖国公府亡。”
兰见春说:“我愿意出庭作证。”
景思娴使劲摇头,诚挚地说:“你好不容易才活下来,不该为了我们再次陷入危险。陛下忌惮景家,这次绝对不会放过我们。他不会在乎真相如何,我们不能白费力气。”
兰见春哽咽道:“那怎么办?”
景思娴看她身上的伤:“血又晕透了衣衫,你受罪了……我会让太子殿下写休书,及时与景家撇清关系,是唯一的办法。”
兰见春摇头:“不能……如果写了休书,娘娘您会没活路的……太子殿下一定能想办法,娘娘不妨再等一等。”
“连云栈都逼到了这里,殿下再坚持下去,只会被我连累。”景思娴说,“景家和殿下为了太子之位筹谋多年,不能在今天毁于一旦。”
景思娴起身向桌案走去,兰见春踉踉跄跄地追上去,拉住了她的衣角。
“起来,”景思娴把她扶起来,“伤口会撕裂的。”
“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兰见春恳切道,“连云栈并非善类,清白的人到她手里都得遗臭万年,娘娘不能!”
“闹得这么难看也算是我咎由自取,兰夫人,你不必劝我。”景思娴看向桌上空白的宣纸,“一纸休书,保住了太子,很值。”
兰见春抓着她的衣角不放手:“殿下将娘娘视作家人,他必定不愿意娘娘为了保他而如此!”
景思娴蹲下来,笑着说:“兰夫人,这太子妃之位,于我而言何尝不是一副枷锁?殿下是我家人,并非是我想嫁的人。这桩婚姻于我于他,都是囚笼。如今终于有一个机会能摆脱它,我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