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沈娆在临溪别院的日子过得格外舒心。
每日她特意早起,踩着晨光去主屋,为祁玉嵘搭配当日的衣物,连腰带的纹样都会仔细斟酌。待祁玉嵘换好衣,两人便一同去正厅用早膳,每日的餐食都是沈娆特意让厨房按祁玉嵘的口味准备的。
早膳过后,沈娆会送祁玉嵘到别院门口,看着他策马而去,才转身回揽月轩补眠。等她再次醒来,便亲自去后厨安排午膳事宜,依旧是三份餐食,楚若玄的那份按惯例备好,最下层依旧会放入一张花笺。沈娆想着反正都花钱请人写好了,不用白不用。
午歇过后,沈娆便带着几名侍卫,骑着马在别院附近闲逛。有时沿着溪边的小路慢慢走,看岸边的垂柳随风摆动;有时会去附近的镇上,钻进热闹的集市里,买些酸甜的蜜饯、酥脆的点心,或是颜色鲜亮的布料。昨日她还在镇上的小铺里,买了一包刚出炉的桂花糕,回来后与祁玉嵘分着吃,甜香萦绕在唇齿间,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等到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时,沈娆便会站在别院门口等候。远远望见祁玉嵘俊逸非凡的身影,她便会笑着走上前,跟他一起返回院内。待祁玉嵘沐浴更衣后,两人便一同用晚膳。晚膳后的时光总是格外悠闲,他们通常会待在主屋的书房里各做各的事:祁玉嵘处理一些宫中派发的公务;沈娆则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捧着一本话本看得入神。
等两人都闲下来,便会相对而坐,泡上一壶热茶,或是下起一盘棋。祁玉嵘会跟沈娆讲起编修典籍时遇到的趣闻,比如哪位老学士因考据一个古字争论得面红耳赤,又或是发现了一卷记载着奇闻异事的残卷;沈娆则会跟他分享自己白日的经历,今日在镇上看到的趣事,或是买到的新奇小玩意儿。
这般相处,没有了之前关于楚若玄的纠结,只剩下简单的温馨。沈娆常常望着窗外的夜色,心里悄悄想着:若是日子能一直这样过下去,该多好啊。等到夜深,两人便各自回屋休息,期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直到这日,临溪别院的宁静被一阵马车声打破。大清早,大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了别院门口,前来传令的,正是那日在大公主寝殿中躺在她脚边的那位,名为柳仲郎。
彼时沈娆正站在门口,准备送祁玉嵘上值,见柳仲郎从马车上下来,脚步顿了顿。柳仲郎快步上前,在沈娆脚边跪下,声音柔婉:“参见郡主,大公主今日设宴,特命小人来接郡主前往。”
沈娆低头看向他,才发现柳仲郎生得极为俊朗:眉眼清秀,鼻梁挺直,唇边带着浅浅笑意,一身青色长衫衬得他气质干净,活脱脱一副阳光男孩的模样,与那日在寝殿中衣衫不整、满是荼蘼气息的样子截然不同。想起那日的场景,沈娆耳尖不由得微微泛红,连忙移开目光:“知道了,我稍后自己过去便是,你先回吧。”
柳仲郎却不肯起身,抬头时一双杏眼满是无辜,语气带着几分恳求:“殿下今日设宴于龙牙山的花林之中,那处地点极为难寻,若是无人引路,郡主怕是要走许多冤枉路。殿下特意命小人来接,若是郡主不肯同行,殿下知道了,定会责罚小人的。”说罢,还微微蹙起眉头,那模样竟有几分惹人怜惜,就差没像小狗般摇着尾巴撒娇。
沈娆无奈,只能点头应下:“我知道了,你且在门外稍等,我去换身衣物便来。”转身时,她看向一旁的祁玉嵘,语气放软了些,“六郎,我今日要去赴宴,不知何时能回来。若是太晚,你先自己用晚膳,不用等我了。”
祁玉嵘自始至终都皱着眉,满脸戒备地盯着柳仲郎。方才沈娆看向柳仲郎时耳尖泛红的模样,他看得一清二楚;此刻听沈娆说要去偏远的龙牙山花林赴宴,心中更是不悦,连忙道:“什么样的宴会要设在山林里?还不知归期?不如我让修竹去书院替我向外祖父告个假,今日我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无妨的。”沈娆知道他担心,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抚道,“大公主素来爱搞些稀奇古怪的花样,可她做事还算有分寸,绝不会为难我。你昨日还说今日有几件关键的事宜要确定,可别为了我耽误了公事。”
“可是......”祁玉嵘的目光又落在柳仲郎身上,心中的不安丝毫未减。方才柳仲郎看向沈娆时,眼神里分明藏着几丝不易察觉的渴求,那模样让他很不放心。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沈娆又拍了拍他的手背,语气坚定了些。
柳仲郎也适时转头,对着祁玉嵘拱手道:“六郎君请安心,小人此次前来,除了引路,更要护卫郡主周全,定不会让郡主有半分闪失。”
祁玉嵘见沈娆态度坚决,知道再劝也无用,只能无奈点头:“那好,你凡事小心。我晚点忙完公事,就去龙牙山接你。”说罢,又转头吩咐身后的汀兰,“你跟在郡主身边,若是有任何事,即刻派人来传信,不可耽搁。”
汀兰躬身应下:“是,郎君。”
沈娆目送祁玉嵘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收回目光准备回屋。刚转身,就见柳仲郎朝马车方向示意,一名侍女立刻捧着一个雕花木盒快步上前,停在沈娆面前。
“郡主,这是大公主殿下特意为您准备的衣裙,说今日宴会上穿正合时宜。”柳仲郎上前一步,双手虚扶着木盒边缘,语气恭敬,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沈娆扫过木盒,见盒内铺着淡紫色锦缎,放着一套白玉色天丝齐腰襦裙,面料轻薄得近乎透明,在晨光下泛着细腻光泽。她没多细看,只淡淡点头,对身旁的花奴道:“收下吧,拿回去。”说罢便转身往揽月轩走,打算尽快更衣出发。
“郡主留步!”身后突然传来柳仲郎的声音,他的手指死死攥着衣摆,指节泛白,显然是在心中反复挣扎后才鼓足了勇气。他垂着眼帘,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可否……让小人替郡主更衣?”
话一出口,他便紧张地抬眼看向沈娆,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临行前大公主的吩咐:“你去替我接嘉裕郡主,尽量在她面前讨喜,若是她瞧得上你,你便留在她身边。”
柳仲郎的祖父曾是前朝尚书,他自出生起就沦为罪奴,在暗无天日的幽禁之地挣扎求生。若不是一年前因容貌俊朗被大公主看中,将他从苦役营里接出来,他此刻或许早已成了荒郊野岭的孤魂。虽顶着“男宠”的名头留在大公主府,可他从未真正服侍过裴连雾,身子还算清白。
那日在大公主寝殿与沈娆初遇,正值他奉命习侍的首日。大公主连日磋磨,将他一身傲骨碾得几近支离破碎,就在他即将甘心沉溺于这屈辱泥沼时,沈娆翩然而至,恰似阴霾中的一缕光,为他困厄的处境带来片刻喘息。
他当时便被沈娆深深吸引,她那眉眼灵动又带着几分不经意的高贵,即便只是安静地站着,也像幅动人的画。自那时起,他便对这位传说中备受宠爱的嘉裕郡主一见倾心,哪怕只是能在她身边跪着端茶倒水,他也觉得心满意足。
今日见到祁玉嵘,他才知晓何为“惊为天人”,那等容貌气质,让他瞬间自惭形秽。可他不愿就这么放弃,大公主既然给了他机会,他总要试着争取一番,万一……万一能留在沈娆身边呢?
沈娆猛地顿住脚步,回头时满眼震惊:“你说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裴连雾的男宠,竟然要替自己更衣?纵然她来自开放的现代,也无法接受这种荒唐事。一旁的花奴、月奴瞬间变了脸色,连素来沉稳的汀兰,也皱紧眉头,眼神警惕地盯着柳仲郎。
柳仲郎被众人探究又带着斥责的目光看得面红耳赤,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是……是大公主有命,说让小人好生照料郡主,小人不敢不从……”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私心,只能将大公主搬出来当借口,只求能稍稍减轻沈娆的反感。
沈娆看着他这副委屈模样,心中一阵膈应,语气瞬间冷了下来:“不必如此,此事我回头亲自跟大公主解释。你先去外院马车旁等候,我更衣后自会过去。”说罢不再看柳仲郎的反应,转身快步走进揽月轩,连脚步都比刚才快了几分。
柳仲郎僵在原地,指尖掐得掌心发疼,心里又慌又涩。本以为沈娆和大公主要好,两人喜好必然相似,或许能接受他的亲近,没想到第一步就惹得沈娆不快,后续怕是更难靠近了。他垂着头,慢慢退到外院马车旁,满心都是失落与不安。
揽月轩内,沈娆刚将大公主送来的衣裙穿上身就皱紧了眉头。这襦裙极其修身,将她的腰肢勾勒得愈发纤细,可领口却开得极低,即便她刻意拉高,胸前的风光也根本无从遮掩,这倒是裴连雾一贯张扬的穿衣风格。
虽然前世的她常穿着吊带热裤之类的去夜店玩耍,可自从穿来这里,早已习惯了不随便外露肌肤,此刻浑身都觉得不自在。
加上方才柳仲郎那番荒唐提议,沈娆心里的疑惑越来越重:裴连雾究竟要办什么宴?为何非要让自己穿这种暴露的衣裙?又为何派柳仲郎来做这些出格的事?
“郡主,柳郎君还在外面等着。”花奴整理着裙摆,见沈娆脸色不佳,犹豫着补充道,“若是您实在不舒服,要不……咱们就不去了?”
这话正好说到沈娆心坎里。她思忖片刻,打定主意:“你去跟柳仲郎说,我此刻突然头晕,身体不适,今日实在无法赴宴,让他先去龙牙山向大公主复命,改日我再亲自登门致歉。”
花奴连忙应声而去,没过多久便回来禀报:“柳郎君听闻您不舒服,吓得脸都白了,没敢多问,只说先去跟大公主说明情况,让您好好休息。”
沈娆松了口气,立刻换回了自己原本的衣裙。她坐在梳妆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发簪——裴连雾今日的举动太过反常,这场宴恐怕没那么简单,暂且不去,倒是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而另一边,柳仲郎坐在马车上,一路心神不宁。他既怕裴连雾责怪自己办事不力,又担心沈娆是真的身体不适,可事已至此,只能先去龙牙山如实禀报,再看裴连雾如何安排。
沈娆换好常穿的素色襦裙,正坐在揽月轩的软榻上翻看话本,指尖刚触到书页上的插画,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慌张的禀报:“郡主!大公主府的马车又回来了,还……还架着个人!”
她心头一紧,连忙放下话本起身,快步走到别院门口。刚推开侧门,就看见刺眼的一幕:两名身穿大公主府侍卫服饰的男子,正架着柳仲郎的胳膊,将他半拖半扶地从马车上带下来。柳仲郎身上那件青色长衫早已破碎不堪,背部的衣料被血浸透,暗红色的血迹顺着衣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留下点点痕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没等侍卫松手,柳仲郎就踉跄着跪倒在地,膝盖砸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起皮,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去的血迹,连抬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却还是艰难地朝着沈娆的方向叩首:“还请……郡主赎罪……原谅小人先前的不敬之举……”
沈娆快步上前,目光落在他渗血的背部,眉头瞬间拧紧:“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伤成这样?”那伤口分明是鞭痕,纵横交错地印在背上,一看就受了极重的刑罚。
柳仲郎趴在地上,声音微弱得像蚊蚋,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背部的伤口,疼得他额头直冒冷汗:“小人……办事不利,没能替殿下接回郡主……殿下动怒,便……便罚了小人几鞭……”他今早到龙牙山花林复命时,裴连雾听闻沈娆没来,当场就翻了脸,没等他解释完,就命人拖下去抽了二十鞭,若不是他哭着求饶说再去请一次,恐怕早已被打死在当场。
沈娆看着他这副惨状,心中顿时涌上一股愧疚——若不是自己临时决定不去赴宴,柳仲郎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她又想起裴连雾平日的张扬,此刻更是对这份暴戾感到不适,连带着想到原身从前或许也这般任性,心中愈发难受。她转头对身旁的花奴吩咐:“快,派人去镇上请个大夫来,务必好好为这位郎君疗伤。”
“郡主……小人不用看大夫……”柳仲郎却突然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混着汗水从脸颊滑落,“只求郡主……随小人去赴宴,否则……否则小人只能自裁在此地了!”他今年不过十六岁,自小在幽禁之地受苦,好不容易在大公主府过了几天安稳日子,若是这次再请不动沈娆,裴连雾定然不会再留他性命,他实在不想就这么死去。
沈娆看着他眼中的绝望,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知道柳仲郎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若是自己再拒绝,恐怕真的会逼死他。她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软了心,声音放柔了几分:“你先起来,让汀兰带你去门房上药。我这就回屋更衣,随你去龙牙山。”
听到这话,柳仲郎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光亮。他强撑着受伤的身体,在地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印:“多谢……郡主救命之恩!仲郎……没齿难忘!”
汀兰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柳仲郎,尽量避开他的伤口,将他带往门房。沈娆望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揽月轩更衣。这次她没有再犹豫,从衣柜里取出那套白玉色天丝襦裙——既然躲不过,便只能去看看裴连雾究竟要办什么宴了。
沈娆换好那套白玉色天丝襦裙,又在外头罩了件同色系的披风,走到别院门口时,柳仲郎已在汀兰的搀扶下候着,背部的伤口虽简单敷了药,却仍能看出他强忍疼痛的模样。
见大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一旁,沈娆却没上前,反而对汀兰吩咐:“坐我们自己的马车,再让四名侍卫随行,跟着公主府的车便是。”她对裴连雾今日的举动仍有疑虑,自带人马心里更踏实些。
柳仲郎闻言一愣,却不敢多问,带着一行人朝着龙牙山的方向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