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夕阳将白鹿书院的青砖黛瓦染成一片暖金色。
参与《元初大典》编修的官员和学者们陆续走出书院,有的三五成群,低声讨论着今日整理的文献典故;有的独自行走,脚步慢悠悠的,似在欣赏夕景。
祁玉嵘也与一同整理音艺文献的三位庶吉士并肩而行,几人正笑着聊起今日发现的一段失传已久的典籍,语气里满是兴奋。刚走下书院门前的石阶,就见修竹快步从一旁迎上来,对着他轻声道:“郎君,郡主来了。”说着,还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停着的那辆乌木马车。
祁玉嵘的心猛地一跳,脸颊瞬间染上红晕,连耳尖都泛起了粉色。身旁的三位庶吉士听闻这话,顿时都停下脚步,纷纷打趣起来:
“哟!祁编修好福气啊!郡主竟亲自来接!”李庶吉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羡慕。
“可不是嘛!”王庶吉士跟着笑,“郡主这般体贴,真是羡煞旁人!我家夫人,成亲十年可从没来过一次。”
张庶吉士更是凑上前,故意挤了挤眼:“我和我家夫人刚成婚时也是这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哈哈!六郎,快去吧,别让郡主等急了!”
祁玉嵘被众人说得面红耳赤,窘迫得连话都说不完整,只含糊地“嗯”了几声,双手连连拱手向同僚们道别,脚步都有些慌乱,迈着小碎步快步走到马车旁边。
恰在此时,书院东侧的马厩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声,楚若玄带着徵羽和另一个小厮宫商,正策马而出。他本是径直想往城外走,目光却无意间扫过书院门口,恰好撞见祁玉嵘弯腰登上乌木马车的身影。
几乎是下意识地,楚若玄勒住了缰绳。就见祁玉嵘刚坐稳,马车的竹帘被轻轻掀开一角,他借着夕阳的余光,清晰瞥见帘后沈娆的笑颜——那笑意浅淡却真切,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娇俏,与昨日在自己怀中宛如受惊小兽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六郎。”下一秒,一声轻唤顺着风飘过来,声音细若蚊蚋,却像重锤一般狠狠敲击在楚若玄心间。
沈娆!
他握着马鞭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这女子果然善于玩弄人心!既对祁玉嵘这般看重,亲自来接、关怀备至,却又再三借着祁玉嵘的名义来招惹自己!
心口的烦闷瞬间翻涌上来,楚若玄懒得再看那辆马车一眼,狠狠抽了抽马鞭,疾驰而去,只留下一道残影,很快消失在夕阳尽头。
沈娆早早收拾完自己的揽月轩,将院落里的花草、温泉池都细细瞧了遍,实在闲得发慌,便想着去白鹿书院接祁玉嵘下值,顺便也看看这大翼朝最大的书院。
马车慢悠悠停在书院门口不远处时,离落值还有一刻钟。她没有下车,只透过竹帘的细缝往外看:院内青砖黛瓦映着夕阳,偶见几名身着学院青白学服的学子匆匆往来,倒真有几分清雅的书卷气。等了约莫半饷,才见编修们陆续走出。
见自家郎君红着脸局促地上了马车,沈娆觉得那样子着实可爱,立刻微笑道:“六郎,今日累不累?”
他抬眼,撞进沈娆带笑的眼眸里,耳尖微热,只轻轻摇了摇头,便挪到角落坐下,头低低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暗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沈娆以为他是累了,也未与他多语,两人很快就回了别院。。
进了别院,沈娆见他情绪依旧低落,也没提带他参观院子的事,只引着他往主院走:“主院的书房在东边,采光好,你往后整理资料方便;浴房在西厢房,里面的温泉池随时能放热水。”简单说了些布局,便催他:“你先去沐浴更衣,解解乏,晚膳好了我让人叫你。”
待祁玉嵘走进浴房,沈娆便叫住修竹,细细交代:“郎君的衣物都放在西屋的柜子里,左边那排是我新置的,料子软和,适合上值穿;配套的内搭在中间柜子,你回头让郎君都试试,要是领口、袖口不合身,只管跟花奴说,她会找人修改。”
浴房内,祁玉嵘关上门,沈娆的叮嘱声透过门板隐约传来,事无巨细,连他自己都没在意的穿衣细节,她都一一考虑到了。眼角绯红加深,忍了一路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啪嗒”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没人知道,他年少时藏着一个微小却执着的心愿:希望每日下学后,能有家人在学院外接他。那时看着同窗被父母围着,欢声笑语地回家,他心中的渴望便像藤蔓般疯长。可十年寒窗,迎接他的始终只有修竹和汀兰;还好后来有了楚若玄,同样从未有家人来接过他,二人每日同行,返程的路途终究不再孤单。
然而今日,沈娆竟来接他下值了。没有张扬的迎接,只安安静静在马车里等他,那句温和的问候,像暖光落在心上。多少年的夙愿,竟在这一刻成真。他等了十七年,终于也像旁人一样,有“家人”牵挂、等候,一颗心仿佛终于有了归宿。
可这份幸福来得太突然又太轻易,让他慌了神。他想起两人定下的半年之约,那点喜悦瞬间被恐惧取代:若是半年后,沈娆要离开他怎么办?这份温暖会不会像泡沫一样,一触就破?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泪水越流越凶,他不想失去这些,可他该怎么办才好?
沈娆交代完修竹,见祁玉嵘今日状态不佳,又转身去厨房逛了一圈,叮嘱掌厨嬷嬷晚膳多做两道祁玉嵘爱吃的开胃小菜。路过庭院时,见各式花草开得正好,便让人寻来一把银剪,亲手挑了数枝开得最盛的,凑成一束清雅的花束。
她忽然想起主屋博古架上摆着一个玉白瓷瓶,正好用来插这束花。抱着花束轻步走进主屋,却见祁玉嵘正背对着门坐在窗边的软凳上,修竹和汀兰正拿着素色纱巾,小心翼翼地帮他绞干长发。他的长发及腰,此刻还**的,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发尾微微卷曲,像海藻般垂落在肩头,添了几分柔媚。
修竹抬头见她进来,正欲开口唤“郡主”,却被沈娆笑着抬手止住。她走上前,从修竹手中接过纱巾,修竹和汀兰见此情景,立刻识趣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房门。而祁玉嵘正望着地面发呆,全然没察觉身后已经换了人。
沈娆轻轻拢过他一缕长发,指尖触到发丝的柔滑,心中忍不住感叹:这人果真无一处不美,连头发都长得这般好,要是编上辫子、簪上花,定是另一番模样。这般想着,养“娃”的满足感在此刻达到了最大化,手里的动作也愈发轻柔。
“唉。”一声轻叹忽然从祁玉嵘口中溢出,带着几分茫然与无措。
“怎么唉声叹气的?”沈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关切。祁玉嵘猛地一颤,像受惊的小鹿般转头望去,只见沈娆正站在他身后,手中还捏着那方沾了水汽的纱巾,眼底满是疑惑。
他顿时鼻头一酸,眼尾刚褪去的红意又涌了上来,声音带着几分惊讶与无措:“怎、怎么是郡主……”
沈娆又伸手执起他一簇还微湿的长发,用纱巾轻轻擦拭着,语气自然:“为何不能是我?难不成只许修竹他们帮你绞发?”
祁玉嵘望着她专注的侧脸,喉结动了动,喃喃问道:“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好?”这话问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不知是在问沈娆,还是在问自己。
沈娆见他满面疑惑,生怕他误会自己的心思,赶紧解释:“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做‘表面夫妻’吗?自然要做做样子给旁人看。再说了,你可是我的好兄弟,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又是“兄弟”!一听到这两个字,祁玉嵘就不由自主地想起皇宫里那位备受宠爱的五皇子。心口瞬间涌上一阵酸涩与失落,他猛地站起身,避开沈娆的手,低声道:“嵘惶恐。郡主兄弟众多,嵘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不敢劳烦郡主这般费心。”
沈娆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觉得他语气不对,连忙软声哄道:“非也非也。六郎,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既是我的兄弟,也是我唯一的好闺蜜,更占着我夫君的位置,我对你自然要与旁人不同。”
听到“占着我夫君的位置”这句话,祁玉嵘心中的酸涩才消了大半,脸颊却瞬间染上红晕,声音也低了几分,带着几分羞涩:“今后……我也会对郡主更好,毕竟你占着我夫人的位置。”他说到后半句,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耳尖却红透了。
沈娆一听,心里顿时慌了:这可不行!你对我好了,楚若玄要是知道了,估计得扒了我的皮!她连忙摆手打断:“大可不必!六郎如今这样,已经足够好了。你我毕竟是表面夫妻,不必对我太过在意。”
“为何?”祁玉嵘的眉头瞬间皱起,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与不悦,眼底也蒙上了一层水光,“郡主可以对我如此照料,事事为我着想;我不过想为郡主做些小事,为何你却次次拒绝?郡主可以对嵘千般好,却不许嵘对郡主好一分?”
沈娆被问得语塞,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纱巾,只好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循循善诱:“六郎,你听我说。你若是对我太好,世子他……他心里会不舒服的。你想啊,你与世子相识数载,情谊深厚,要是因为我,让你们之间生了嫌隙,多不值当?你忍心让他因为这点小事难过吗?”
一提到楚若玄,祁玉嵘的脸颊瞬间更红了,像熟透的桃子,他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指尖攥着衣角,嘟囔道:“这、这与世子有何干系?我对郡主好,是我自己的事,他怎么会……”
沈娆看着他懵懂又慌乱的模样,心里暗自嘀咕:这孩子,怕是还没看透自己的心思,更没察觉楚若玄的情意。我要是直接点破,会不会坏了世界的规则,若是触发了什么BUG,后果不堪设想呢...
再三考虑,沈娆还是决定先不挑明,只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总之,你信我就是,你我一切如故,好不好?”
祁玉嵘望着她真诚的眼神,心里虽还有些委屈与不解,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他向来信她,即便不懂缘由,也愿意听她的话。只是那股想对她好的念头,却像种子般在心底扎了根,怎么也压不下去。
沈娆见他这般乖顺,眼底瞬间漾开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发丝已半干,触感柔软蓬松,像揉着一团上好的云絮。看着祁玉嵘满眼信任的模样,她心下泛起一阵柔软,又拿起梳子,亲自为他顺发。
待头发梳理整齐,两人才相携着往正堂去用晚膳。桌上早已摆好了四菜一汤,清炒时蔬脆嫩爽口,菌菇鸡汤鲜醇暖胃,还有祁玉嵘爱吃的清蒸鲈鱼。
用完晚膳,侍从刚撤下碗筷,祁玉嵘便犹豫着开口,语气带着几分忐忑:“郡主,明日……可愿意与我一同去学院拜见外祖父?”
他心中其实有些不安:之前在国公府时,因各种缘由,他始终没能带沈娆正式拜见府中长辈,还是沈娆独自前去请安。如今要带她见外祖父,他生怕沈娆心中仍有怨艾,不愿前往。
沈娆一听,眼睛瞬间亮了:“当然愿意!我早就听说外祖父博学多才,是大翼第一大学士,能去拜见他老人家,实在是我的荣幸!”她心里暗自雀跃:这可是“开新地图”的好机会,还能近距离接触书中的重要人物,简直再好不过。
祁玉嵘见她眼中满是真心的喜悦,没有半分勉强,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嘴角也微微上扬,补充道:“对了,外祖父还特意提了,多谢郡主今日送去的午膳,尤其是那鱼脍,他说自己已经数年未曾尝过这般鲜美的滋味了。”
“外祖父喜欢就好!”沈娆笑着摆手,语气爽快,“今后我让厨房每日都备一份午膳,送到学院去,外祖父和你都能吃得舒心些。”
祁玉嵘连忙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郡主不必如此劳烦,书院里本就有膳堂,日常吃食也还可口,怎好让你日日费心。”
“那怎么一样?”沈娆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认真,“膳堂的饭菜哪有家里的用心?六郎你如今还在长身子,饮食定要均衡才是。再说了,我不过是跟厨房交代一句,一点也不劳烦,动动嘴皮子罢了。”
见沈娆态度坚决,祁玉嵘心中满是感激,轻声道了句“多谢郡主”。沉默片刻,他又想起一事,斟酌着开口:“只是……今后不必再以我的名义,给楚世子送膳食了。我本就不想与他有太多瓜葛,这般举动,怕是会引人误会。”
沈娆闻言,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开窍!但她也怕逼得太紧惹他气恼,只好放软语气,耐心劝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楚世子毕竟是你多年好友,如今你们又同在书院供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是一顿膳食,给他送去也算是做个顺水人情,你说是吧?”
祁玉嵘垂眸思索片刻,也觉得她说得有几分道理,虽不愿与楚若玄走得太近,但也没必要因此闹得生分。他终是轻轻点头:“那便送吧,只是万不可再以我的名义了,就说是郡主的心意便好。”
沈娆见他松口,连忙应下:“好,都听你的!”心里却暗自盘算:名义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楚若玄知道,这膳食是从你这里出去的,慢慢总能让他感受到你的“心意”。
沈娆点头,心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她找人仿着祁玉嵘的字迹写了十来张花笺,怎么着也得用完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