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玉嵘抵达白鹿书院时,已比约定时辰迟了一刻钟。清晨抵达别院时,沈娆拉着他看院中的景致,小姑娘满脸的雀跃让他实在不忍打断,便多陪了片刻,果真误了时辰,这还是他十八载人生里来第一次迟到。
刚走进文翰阁的中院,就见众人早已齐聚,外祖父罗文镜正站在石阶前,跟众人交代《元初大典》的编撰事宜。祁玉嵘心中略感惭愧,悄悄绕到人群后,没料到外祖父却在前方高声道:“嵘儿,到前面来。”
前在众人的注视下,祁玉嵘耳尖泛着绯色,垂首疾步走向排,躬身道:“外祖父,孙儿来迟了,还望恕罪。”
罗文镜摆了摆手,目光温和:“无妨,先听分工。”他早已用十余年时间搜集好各类文献,如今正是整理汇编的关键阶段。只见他拿出一份名册,逐一安排任务:“诸位各有所长,今日便按专长分工——”
罗文镜看向祁玉嵘,继续道:“嵘儿擅长音艺,便与李庶吉士、王庶吉士、张庶吉士一同在北冥堂整理音艺类文献,重点核对乐谱与乐器记载。”
接着,他转向楚若玄:“若玄精通星象历法,此领域擅者稀少,便由你独自负责星象类文献,北冥堂西侧的观星间给你用,便于查阅相关典籍。”
祁玉嵘顺着外祖父的目光看向楚若玄,对方恰好也望过来,微微点头问好,神色淡然。得知两人办公之地相隔一墙,互不干扰,祁玉嵘悬了许久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暗自松了口气,转身跟着三位庶吉士往北冥堂走去,专心投入到手头的工作中。
北冥堂宽敞明亮,四壁书架上摆满了各类古籍,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墨香。祁玉嵘很快进入状态,手指拂过泛黄的书页,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将零散的音艺记载按朝代归类,遇到模糊不清的地方,便与三位同僚一同讨论,不知不觉间,一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
转眼到了午膳时间,祁玉嵘正想唤修竹去膳堂取些简单的吃食,却见修竹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八宝食盒快步走进来。
“郎君,这是郡主特意让人送来的!”修竹将其中一个食盒放在茶几上,笑着解释,“郡主说知道您上午忙,特意备了几道菜和点心,还有一道是别院养的温泉鱼做的鱼脍,郡主特意嘱咐,让您尝尝鲜就好,可但别贪多,免得伤了肠胃。”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食盒——四菜一汤整齐地铺在檀木食盒中,翡翠般的清炒时蔬、琥珀色的菌菇炖盅、玛瑙似的红烧排骨、油亮的酱爆鸡丁,最后是一盘垫着冰块的鱼脍,鱼片薄如蝉翼,雪白晶莹,还冒着丝丝凉气,醇厚的香气直往人鼻尖钻,看得人食欲大开。
修竹又补充道:“郡主一共备了三份,除了给您的,还有一份给罗大学士送去了。方才我去送的时候,大学士收到后特别高兴,还说等忙完这几日,一定要去临溪别院见见郡主,好好谢过她的心意。”
听着这话,祁玉嵘只觉得心口熨帖得发烫。沈娆不仅事事想着他,连外祖父都顾及到了,这般细心体贴,让他心中满是柔软。他这时才发现沈娆嫁进门来,他还未曾带她来拜见外祖父!她是一个极好的妻子,自己却是个很不称职的夫君,心中顿感惭愧,暗自盘算:明日定要带她来书院,好好给外祖父介绍一番。
目光落在修竹手中剩下的那个食盒上,祁玉嵘疑惑地问:“这盒是?”
“哦,这盒是给楚世子的。”修竹连忙回答,“郡主还特意交代,让奴才跟世子说这是您特意吩咐准备的。”
“我?”祁玉嵘的双颊瞬间发烫,冷声道,“不必提我,只说是郡主准备的便好。”他本就不愿与楚若玄有过多牵扯,更不想让对方误会什么,沈娆这般安排,岂不是将他置于尴尬境地?一时间面前的饭菜都没了滋味,只草草吃了几口。
恰在此时,去膳堂用餐的几位同僚返回北冥堂,见祁玉嵘案前摆着如此丰盛的午膳,纷纷围了过来。
“祁编修好福气啊!”李郎笑着感叹,“郡主竟特意派人送午膳来,这般体贴,真是兰心蕙质!”
“可不是嘛!”王郎凑上前,盯着那盘鱼脍啧啧称奇,“这温泉鱼脍我只在御宴上见过,没想到今日能借着祁编修的光开眼,郡主也太用心了!”
“祁编修真是娶了个好娘子!”张郎也跟着附和,语气满是羡慕。
面对众人的夸赞,祁玉嵘的脸颊更红了,羞涩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拿起食盒里的点心,分给众人:“诸位尝尝,郡主的心意,大家一起分着吃。”
几人笑着接过,一边吃一边继续夸赞,北冥堂内满是欢声笑语。祁玉嵘看着眼前热闹的场景,心中的不悦也渐渐消散了。
另一边,楚若玄刚让小厮徵羽去膳堂取午膳,自己则坐在茶案边闭目养神,却听见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他睁开眼,见是祁玉嵘的小厮修竹,手中还提着一个八宝食盒,心中不免有些诧异。
“参见世子。”修竹恭敬行礼,说明来意:“我家郡主特意让人备了午膳,让奴才送来给世子,还请世子笑纳。”
楚若玄眸光一闪,语气带着几分疑惑:“给我?”
“正是。”修竹点头,语气诚恳:“郡主一共备了三份,除了给我家郎君和罗大学士的,这份便是专门给世子您的。”
楚若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沈娆那双狐狸般灵动的眸子,心有疑惑,却也没有拒绝,只淡淡道:“知道了,呈上来吧。”
修竹麻利地将食盒打开,四菜一汤与祁玉嵘那盒并无二致,连那道温泉鱼脍都一模一样。他又想起送饭嬷嬷的嘱咐,补充道:“郡主还说,鱼脍虽美味,但性寒,不宜多吃,让世子浅尝即可。对了,听闻世子不喜吃菜伯,这几道菜里,都没加菜伯,世子可以放心食用。”
“她知道我不喜菜伯?”楚若玄握着食盒边缘的手指猛地一紧,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他不爱吃菜伯这事,并非什么惊天秘密,却也绝对算不上人尽皆知——只有侯府里伺候了十余年的老仆,以及贴身小厮徵羽知晓,连府中旁支亲戚都未必清楚。沈娆不过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祁编修夫人”,怎会精准地摸清他这等细微的饮食禁忌?更遑论还特意嘱咐厨房避开,这份细心,实在反常得有些刻意。
疑窦像藤蔓般在心底疯长,他忍不住猜测:是祁玉嵘无意间提及?还是她早有预谋,刻意打探?可无论是哪种可能,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楚若玄垂眸掩去眼底的探究,面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冷淡,只对着修竹客套颔首:“替我多谢郡主的费心。”
修竹恭敬应下,收拾好空食盒便退了出去,留下楚若玄独自对着满桌未动的精致菜肴出神。他指尖轻轻划过桌沿,脑海中反复回放着与沈娆的几次交集:宫道上的意外相撞、家宴上的眼神流转,还有此刻这份精准到诡异的“贴心”,这个女子像一团迷雾,越靠近越觉得琢磨不透。
他哪里知道,为了摸清他的喜好,沈娆这几日没少费心思。前两日特意找了侯府附近相熟的杂役,又寻了几个常年在权贵府宅外贩卖的小贩,前前后后砸了近百两银子,才从一名旧仆口中,撬出“不喜菜伯”一事。
彼时花奴还不解地问:“郡主,您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打听楚世子的喜好?”沈娆当时只是笑了笑用维护六郎同僚之情敷衍了过去,心想:俗话说得好,想要抓住一个人的心,就得先抓住他的胃。如今我把楚若玄的喜好摸得清清楚楚,再借着六郎的名义对他好,让他觉得六郎连他不喜菜伯这种小事都记在心上,这般“关怀备至”,长此以往,还怕他不对六郎动心?
这时,徵羽提着膳堂的餐盒回来了。他见桌上摆着精致的饭菜,比膳堂的饭菜精致太多,不由得惊道:“世子爷,这是哪里来的好菜?”
“嘉裕郡主让人送来的。”楚若玄淡淡回应。
徵羽更是惊讶:“嘉裕郡主?不就是定国公府祁编修的娘子吗?她怎会给您送午膳?”他心中暗自嘀咕:自家世子爷果然魅力非凡,从前就引得京中千金小姐们倾心,如今连已婚的郡主都这般青睐,实在厉害。
“我也不知。”楚若玄实话实说。沈娆的心思,他实在猜不透,这还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让他觉得捉摸不定的人。
徵羽举起手中的膳堂餐盒,问道:“世子爷,那您还用这膳堂的饭菜吗?”在他看来,有了桌上这等美味,谁还会吃膳堂的粗茶淡饭?
没料到楚若玄却从他手中拿过膳堂的餐盒,指了指桌上的饭菜,对他说:“这桌赏你了,你趁热吃吧。”
徵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谢恩,也不客气,坐在桌边就大口吃了起来。他与楚若玄从小一同长大,深知楚若玄对什么都不在乎,从不注重这些细节,也不跟他客气。
徵羽一边吃一边赞叹:“这郡主家的掌厨手艺也太好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脍!”
楚若玄捧着膳堂的餐盒,坐在一旁,看着徵羽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竟莫名有些不是滋味。见他红光满面且无半分异样,半饷,忍不住幽幽问道:“有那么好吃吗?”
徵羽嘴里塞满了饭菜,含糊不清地回答:“好吃!太好吃了!比膳堂的饭菜好吃一百倍!世子爷,您真不尝尝?这鱼脍可是稀罕物,过这村没这店了!”
楚若玄看着他那副馋样,忍不住冷哼一声。目光落在那几乎被徵羽吃光的鱼脍上,他鬼使神差地伸出筷子,夹起最后一片鱼片。鱼片入口即化,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宫道上,沈娆雪白柔嫩的颈弯——那里的滋味,是否也如这鱼脍一般,细腻软滑?
此念一出,楚若玄便猛地回神,手指攥紧了筷子,指节泛白。一股燥热从心口窜起,顺着血脉蔓延到四肢百骸,昨日宫道上那股让他心慌的悸动,竟又有了重燃之势。
正恼着,耳边突然传来徵羽的惊叹:“世子爷你看这是何物?”
楚若玄抬眼望去,只见徵羽正捧着八宝食盒的底层,手里捏着一张叠得小巧的花笺,脸上满是好奇。原来徵羽吃完鱼脍,想再取些糕点,却在糕点碟下发现了这张纸。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上面用标准的簪花小楷写着一行字:“但愿君心似我心”,落款处只一个“嵘”字。
“这字看着倒秀气,就是……”徵羽挠了挠头,还没说完,就被楚若玄一把夺了过去,眼神沉沉地盯着那张花笺。
楚若玄初见那行字时,瞳孔微缩,心中不悦;可下一秒,他便眯起眼,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这嘉裕郡主,究竟想干什么?
此花笺绝非出自祁玉嵘之手。字迹虽刻意模仿了祁玉嵘的字迹,却只是形似。更何况他与祁玉嵘相识多年,深知其性子内敛羞怯,断断做不出此等行径。
“世子爷,这……?”徵羽凑过来小声问,眼神里满是探究。
楚若玄没应声,指尖摩挲着纸面的纹路,默默将其叠好塞进怀中。徵羽见他神色不对,也不敢再多问,只低头继续吃糕点,可眼神却总忍不住往楚若玄身上瞟。
楚若玄坐回案前,目光落在桌上的星象图上,可视线却失了焦。脑海中又浮现出沈娆昨日的模样,再一想到方才鱼脍入口的滋味,搅得他心口又躁又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