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楚若玄只输过两次,两次都输给了同一个人。
第一次是在他九岁那年。
那年京都举办了建国以来最盛大的春日宴,宫城外的琼林苑里铺满了新落的桃花瓣,宗室子弟、世家贵族皆身着华服到场,丝竹声伴着笑语飘出老远。楚若玄跟着父亲永昌侯楚启白赴宴,一身月白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席间论诗时出口成章,引得元启帝连连称赞。
可宴会刚进行到一半,变故突生。数十名伪装成宫婢、舞姬的前朝刺客突然发难,手持短刃直扑高台上的元启帝。禁军很快围了过来,与刺客缠斗在一起,混乱中大部分刺客被制服,却有两名漏网之鱼趁乱挟持了人——落单的楚若玄,和同样没来得及躲起来的祁玉嵘。
刺客架着两人一路逃到琼林苑外的高楼顶层,楚若玄被勒着脖颈,呼吸有些不畅,余光却盯着不远处的祁玉嵘。那个和他从小就被绑在一起比较的男孩,此刻小脸煞白,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死死咬着唇不肯哭出声。楚若玄心里掠过一丝轻蔑:连这点场面都撑不住,也配和自己并称“大翼瑾瑜”?
他们二人,一个是永昌侯府世子,一个是定国公府六郎,同样出身高贵、样貌出众,天资聪颖得让旁人羡慕。从小到大,无论是诗文比试、骑射考核,还是棋艺对弈,旁人总爱把他们放在一起比较。可楚若玄从未真正输过,最多不过是平局,这份“不败”的骄傲,早就让他心里多了几分沾沾自喜。
尤其是此刻,他瞥了眼祁玉嵘颤抖的肩膀,觉得他有些可怜——他有父亲来救他,祁玉嵘却没有。他的父亲祁金延,三年前已死在了南疆。
很快只见楚启白带着御前侍卫冲上前来,手持利刃,上面还沾满了血。
“父亲!”楚若玄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期待。他就知道,父亲一定会来救他的。这次,他又赢了祁玉嵘。
可下一秒楚若玄就被刺客推出了楼外,慌乱中他抓住了屋檐,吊在了半空中,与此同时,另一道纤细的身影也被推了出来——是祁玉嵘,庆幸的是他也暂时抓住了一旁的梁柱。
父亲一刀斩掉了刺客的头,冲了过来毫不犹豫地伸出的手牢牢抓住了祁玉嵘的手腕,将那个他一把提了起来,护在怀里。
楚若玄心里的欢喜和恐惧瞬间被抽干,只剩下一片冰冷的茫然,他突然没了力,松开了手,任由自己往下掉落。下坠的过程中,他没有恐惧,只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输给了祁六郎。
万万幸的是,他坠落的地方有一片茂密的树丛,他伤得不重,可腰侧却留下了一道数十寸长的疤痕,狰狞地横在皮肉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后来他才知道,祁玉嵘的母亲姓罗,名轻竹,是父亲恩师罗文镜的独女,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原来,父亲选择祁玉嵘,从来都不是偶然。
楚若玄摸着腰侧的疤痕,指尖划过那凹凸不平的皮肤,只觉得可笑,脸上却没什么波澜——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他在意的事物了。
这是他第一次输给祁玉嵘,输得彻底。
第二次输给祁玉嵘,正因为嘉裕郡主。
十二岁的某日,母亲满脸欣喜地对他说,圣上有意将镇国公之女与他赐婚。
对于那个天天跟着二皇子到处胡闹的假小子,他一点好感都没有,沈娆和他理想中的妻子差了十万八千里。
可看着母亲眼中难得的狂喜,他还是点了点头:“好。”对他来说娶谁都一样,反正今后的日子,大抵也会像父亲和母亲这般,住在同一个府邸,却像陌生人一样。
从那天起,楚若玄才开始留心沈娆。他会在宫宴上看她追着二皇子跑,会在赏花会上看她把名贵的牡丹摘下来当玩具,可沈娆从未正眼看过他一次——楚若玄活了十二年,凭借家世与才华,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忽视。
那时他心里还悄悄想着,等将来沈娆进了侯府,定要好好教训她一番。在他潜意识里,早已认定沈娆是“属于”自己的,是他众多“战利品”中,即将到手的一个。
然而变故发生在镇国公的庆功宴上。那日元启帝似乎心情大好,喝得兴起时,竟玩笑般地看向坐在殿下的沈娆,笑着说:“沈阿蛮,你爹爹说了,以后你要嫁就嫁你喜欢的郎君,今日你就从在座的这些小郎君里,挑一个吧,朕给你赐婚!”
满殿的目光瞬间都落在了沈娆身上,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楚若玄扫了眼在场的世家子弟,目光最后落在了祁玉嵘身上——那是唯一能和他相提并论的对手。可此刻的祁玉嵘,正满脸恐惧地躲在定国公身后,头埋得低低的,连耳朵尖都红透了,显然是怕被选中。
楚若玄嘴角勾起一抹胜券在握的笑。他容貌比祁玉嵘更显英气,家世与才华也不输分毫,沈娆没有理由不选他。
在沈娆看向他之时,他还特意对着她露出了自认为最温和的笑容,他分明看到沈娆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可最后,她却毫不犹豫地走向了一旁拼命低着头的祁玉嵘,坚定地说:“我选他。”
楚若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满殿的人都在笑,说沈郡主眼光好,说祁六郎好福气,连元启帝都笑着夸“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可楚若玄什么都听不见,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尖锐的碎片扎得他生疼。
凭什么?凭什么祁玉嵘总能轻易得到他想要的?
那一刻,楚若玄心底头第一次对一个人生出了清晰的恨意。
这份恨意像毒藤,深深地盘踞在他心中——他要报复,要亲手撕碎那人光鲜的面具,要看他在自己面前露出痛苦无助的模样。于是,他开始不动声色地找机会接近祁玉嵘。
楚若玄身边向来好友成群,走到哪里都有笑语相伴;可祁玉嵘不同,他性格冷漠孤僻,每日到白鹿学院后,只独自坐在靠窗的案前看书,连课间休息都守着自己的位置,从不与同窗说笑交流。久而久之,学院里的人都私下议论,说祁六郎桀骜不驯,瞧不起旁人。
起初,楚若玄每次主动跟他打招呼,祁玉嵘也只是微微颔首回应,眼神里始终带着疏离的冷漠,连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一句。
但楚若玄有的是耐心。很快,他就发现祁玉嵘和自己一样,每日都要骑马来回往返书院与京都,而非像其他学子那样住在学院中。
于是他开始刻意制造偶遇:有时会“恰巧”和祁玉嵘同一时间出现在城门口;有时会“刚好”在放学路上遇到,借口“同路”与他并肩而行。
虽然刚开始祁玉嵘还只是朝他点点头,不怎么搭话,可日子久了,也渐渐习惯了每日与他同行。楚若玄会每日清晨准时在城门口等他,看着他骑马而来,便笑着迎上去;傍晚则在离国公府最近的路口与他分离,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转身离开。
一来二去,祁玉嵘渐渐对他敞开了心房。偶尔会主动跟他说几句学院的事,比如哪个先生的课有趣,哪本诗集难懂;楚若玄也顺势将他介绍给袁嵩、孟回舟和周子尧等人,带着他一起讨论诗文、品鉴好茶。渐渐地,祁玉嵘不再像从前那样沉默,有时听到有趣的话题,还会露出难得的浅笑。
而这一切,还远远不够。
经过楚若玄一段时间的观察,每次学院的比试结束后,只要祁玉嵘输给了自己,接下来的一两天总会心情低落,眼底带着红血丝。他悄悄让身边的小厮徵羽去打探,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祁玉嵘的贴身小厮修竹口中得知:这些年来,只要祁玉嵘在比试中失利,就会去他母亲罗轻竹的院子里“请罪”,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一跪就是一整夜。
看着祁玉嵘次日学堂上强打精神的模样,楚若玄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情绪,原来祁玉嵘和自己是同类人——都是要靠“优秀”来换取一丝关注,都是无人疼、无人爱之人。
他终于找到了祁玉嵘的弱点——像他们这种人,但凡有人施舍一丝关爱和同情,都能让他们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将这份温暖死死攥在掌心,哪怕掌心被扎得鲜血淋漓,也不肯松开分毫。
于是每当祁玉嵘罚跪后的第二天,他总会满怀关切的望着他,问他要不要紧;在他膝盖酸疼之时,给他送上一瓶药膏;偶尔还故意在比试中放放水,让他不会输给自己......祁玉嵘在他的这些善意之下,眼中的冷淡逐渐融化,取而代之的是逐渐羞涩的笑容。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
楚若玄发现,祁玉嵘变得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了,每次与他对视,总会飞快地移开目光,耳尖却悄悄泛红;跟他说话时声音会变得比平时细软,偶尔还会结巴;有时楚若玄无意间碰了他的衣袖,他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后缩,脸颊绯红。
楚若玄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直到某天他假装不经意地碰了碰祁玉嵘的手背,下一秒,祁玉嵘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收回手,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眼底竟还泛着一层浅浅的水光,像含着春波。
那一刻,楚若玄像是突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看他发现了什么?那个与他并称为“大翼瑾瑜”的祁六郎,竟然对自己生出了那种禁忌的、肮脏的、见不得光的感情!
父亲!沈娆!
那两个舍了他,选择祁玉嵘的人,在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神情?一想到此楚若玄就忍不住要笑!太可笑了,他笑得浑身颤抖,莫名的快感席卷全身,无聊的人生总算得到了抚慰。
他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让所有背叛他的人,都在瞬间进入地狱,而他也将获得至高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