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的铃声依旧尖锐,但307宿舍的气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压抑的躁动。今天是放假的日子,是牢笼短暂开启的时刻。然而,在十点钟真正踏出校门之前,还有两节如同鸡肋般的课程——考完月考后的课,心思早已不在教室。
我几乎是闭着眼完成洗漱的。镜子里的人,脸色比昨天更差,眼底的乌青像两团化不开的墨,眼神空洞,带着一种被过度消耗后的麻木。昨晚在宿舍狭窄的床铺上,我几乎彻夜未眠。考场的画面、内心的撕扯、最后文熙洱那声“曲潇潇?”和她清澈的目光,像一部卡带的放映机,在脑海里反复播放、倒带、再播放。每一次回放,都带来一阵新的、混合着羞愧、懊恼和自我厌弃的心悸。胃里空荡荡的,却没有任何食欲,只有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恶心感盘踞不去。
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食堂。空气里飘着放假前的轻松气息,周围同学的交谈声也显得轻快许多,讨论着回家吃什么、玩什么。但这些声音传入我耳中,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我只觉得吵闹,只想快点找个角落把自己藏起来。
在食堂,我机械地买了一个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味同嚼蜡。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群,心脏猛地一缩——我看见了文熙洱。她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正笑着说什么,侧脸在清晨的光线下显得柔和而生动。那份自然的放松和愉悦,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我紧绷的神经。我迅速低下头,几乎要把脸埋进手里的馒头里。昨晚楼梯间落荒而逃的狼狈瞬间涌上心头,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她……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会不会在背后议论那个莫名其妙就跑掉的家伙?
这种想法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勒得我呼吸困难。我三口两口塞完馒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食堂,只想快点回到教室那个相对固定的位置,把自己缩在角落里。
两节课:心在樊笼
上午第一、二节分别是化学和政治。讲台上,老师的声音平稳地流淌,分析着月考试卷,或讲解着新的知识点。然而,对于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鏖战、又心系假期的学生们来说,这无疑是煎熬。
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浮躁。后排传来压低的、关于假期安排的窃窃私语;有人偷偷在桌洞里整理着要带回家的书本和脏衣服;有人则撑着下巴,眼神放空地望着窗外自由飞翔的鸟雀。
我坐在座位上,摊开的课本像一道无用的屏障。化学老师讲解的一道错题,思路清晰,解法巧妙,若是平时,我定会认真揣摩。但此刻,那些化学符号和方程式在我眼前扭曲、跳跃,根本无法进入大脑。我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在几个固定的圈子里疯狂打转:
自我审判:那道数学题,我最后一步为什么不敢写?那个物理题,明明有更优解,为什么当时就卡住了?英语作文要是换个开头会不会更好?……无数个“如果”和“应该”,像小锤子反复敲打着我。
文熙洱的疑问:“考得怎么样?” 那声音在脑海里回响。我仓惶摇头的样子一定蠢透了。她现在会怎么看我?一个莫名其妙的胆小鬼?一个心态崩盘的失败者?明明我们的成绩……应该是差不多的啊!为什么她就能那么从容?
假期的渴望与恐惧:回家。那个“安全”的港湾。我太需要躲回自己的房间,舔舐伤口,隔绝一切外界的目光和评价。但想到要面对父母可能问起的考试情况,胃部又是一阵熟悉的紧缩。两天,太短了,短到伤口可能还未结痂,就又要被撕开。
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内耗中缓慢爬行。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斜长的光影。我看着那光影一点点移动,心也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种疲惫到极致的、近乎麻木的深渊。偶尔,眼角的余光会不受控制地瞥向文熙洱的方向(她的座位在我斜后方)。她似乎也在认真听讲,偶尔低头记笔记,侧脸沉静。这份沉静,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映衬着我的兵荒马乱。
短暂的“自由”
九点五十分的下课铃声,如同天籁。教室里瞬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骚动,桌椅碰撞声、欢呼声、催促声交织在一起。
“安静!安静!还没到时间!”班主任王冬霞的东北大嗓门在门口响起,试图维持秩序,但效果甚微。她自己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显然理解这群被关久了的小兽的心情。
十点整。年级广播里终于传来清晰的通知:“高一年级,放假!请各班有序组织离校!”
“哦——!!”巨大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人群像开闸的洪水般涌出教室。我混在人群中,低着头,只想快点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走廊里挤满了拖着行李箱、背着大包小包的学生,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属于假期的喜悦。这喜悦像一层透明的薄膜,将我隔绝在外。我的脚步有些虚浮,胃里的不适感更加强烈了。
按照班级顺序,我们班排在较前的位置。班长举着红色的十七班班旗,在队伍前面引路。我跟在田新烨后面,随着人流缓慢移动。走出教学楼,刺眼的阳光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空气里是初秋特有的、带着点凉意的清爽,混杂着尘土和青草的味道。这本该是自由的气息,但我吸入肺中,却只感到一种空茫的疲惫。
学校大门缓缓开启。门外的景象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黑压压的家长群,翘首以盼的目光,此起彼伏呼喊着名字的声音。热浪和声浪扑面而来。
“潇潇!这里!”母亲熟悉的声音穿透嘈杂,精准地捕捉到我。我循声望去,看到了她用力挥动的手臂,还有旁边帮我拎着书包的弟弟曲奥瑞。
那一刻,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地。一种混杂着解脱和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几乎是挤开人群,快步向他们走去。
“妈。”我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哎!累坏了吧?快上车,车里凉快!”母亲接过我手里并不重的袋子,上下打量着我,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考试压力太大了?”
“还好,就是有点累。”我含糊地应着,避开她探究的目光,迅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弟弟也挤了进来,车里狭小的空间瞬间被我们填满,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全感。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校门口那片喧嚣的海洋。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看着校门口“欢度国庆”的红色横幅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终消失,才真正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我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
家:短暂的喘息
回家的路并不长,四十分钟的车程在假期的期待中被压缩得很短。母亲絮絮叨叨地问着学校的生活、考试的情况、食堂的饭菜。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大多数时候只是“嗯”、“还行”、“就那样”。关于考试,我只含糊地说“题有点难,考得一般”,便不愿再多谈。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回避和低落的情绪,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家里的事,弟弟在学校又干了什么“生意”,爸爸最近工作如何,晚上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家,还是那个熟悉的样子。推开房门,属于自己空间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柔软的大床,小小的梳妆台,墙上贴着的旧海报……一切都在原位。紧绷了近半个月的神经,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终于有了些许松懈的可能。
午饭很丰盛,都是我爱吃的菜。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多吃点,在学校肯定吃不好,看你这半个月又瘦了!” 我努力地吃着,试图回应母亲的关心,但胃口实在不佳,胃里总像堵着一块石头。饭菜的味道很好,却尝不出太多的滋味,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弟弟在旁边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兴奋地讲着他新买的游戏卡,公鸭嗓聒噪却带着一种令人羡慕的没心没肺的活力。
饭后,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窗帘拉上,隔绝了外面过于明亮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昏暗和安静。我倒在柔软的大床上,身体陷入被褥,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压了下来。
没有立刻睡着。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漫无目的地飘着。月考试卷上那些因心态而失分的题目,文熙洱考后那句“考得怎么样?”和她明亮的眼睛,宿舍里熄灯后的窃窃私语,教室里压抑的备考氛围……各种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交织、冲撞。自我怀疑和内耗并没有因为离开学校而停止,反而在这绝对安静和私密的空间里,发酵得更加清晰和强烈。
我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有能力,为什么总被自己的心魔打败?为什么看到文熙洱的从容,会让我如此自卑和慌乱?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像烙印一样刻在脑海里,让我无地自容。
疲惫终于战胜了混乱的思绪。在昏昏沉沉中,我陷入了不安稳的浅眠。梦里似乎还在考场,题目模糊不清,时间飞速流逝,文熙洱就坐在旁边,安静地写着,而我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也写不出答案……惊醒时,额头上是一层薄薄的冷汗。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两天假期,在兵荒马乱和自我撕扯中,飞快地流逝。返校的日子,又近在眼前了。那短暂逃离带来的些许喘息,并未能真正抚平内心的沟壑,反而让即将再次踏入“牢笼”的恐惧感,变得更加清晰而沉重。那个身影,那句问候,依然盘踞在心头,像一个未解的谜题,一个甜蜜又苦涩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