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零五分的铃声,像冰冷的刀锋划破307宿舍紧绷的寂静。没有抱怨,只有压抑的呼吸和窸窣的起床声。月考,这座名为“规训”的牢笼里定期上演的生存检验,开始了。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胸口发闷。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坐起,心脏在薄薄的胸腔下失序狂跳。昨晚的睡眠浅得像一层浮冰,底下是翻滚的焦虑:万一失误了怎么办?万一题目出得刁钻怎么办?万一……那些被我用成绩勉强封存在心底的自卑和怀疑,随着考试的临近,如同挣脱束缚的鬼魅,在黑暗里张牙舞爪。手心冰凉粘腻,胃部阵阵紧缩,熟悉的、名为“考试”的怪兽正用它冰冷的爪子攫住我的咽喉。
机械地洗漱、套上校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乌青浓重,眼神里没有临考的锐气,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我灌了几口冷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恶心感。
早自习提前结束布置考场。桌椅摩擦地面的噪音尖锐刺耳,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我沉默地搬动桌椅,手臂的酸胀感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的、可感知的“活着”的证明,稍稍盖过了心底的虚空。
食堂人声鼎沸,却弥漫着一股集体性的焦躁。我强迫自己咽下几口煎饼,味同嚼蜡。目光扫过人群,看到田新烨略显苍白的脸,看到周子君正眉飞色舞地和旁边人说着什么(大概又是哪道题稳了),也看到了……文熙洱。她坐在稍远处,小口喝着粥,侧脸沉静,偶尔和同桌低语两句,嘴角带着一丝放松的弧度。那份平静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我翻腾的心绪里——为什么她总能看起来那么游刃有余?明明我们的成绩……是差不多的。
“曲潇潇,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田新烨端着盘子坐过来,声音有些飘。
“嗯。”我含糊应道,喉咙发紧。正常发挥?我太害怕“失常”了。每一次考试对我而言,都不仅是知识的检验,更是一场关乎“我是否还有价值”的残酷审判。我害怕跌落,害怕暴露那个藏在“还不错”成绩单下的、脆弱不堪的内在。煎饼再也咽不下去,我匆匆起身逃离。
通往教学楼的路在晨光中延伸。我走得很慢,手里没吃完的煎饼成了烫手山芋。扔进垃圾桶的瞬间,仿佛也扔掉了一点强撑的力气。
考场在三楼,陌生的教室。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座位坐下,指尖冰凉。拿出笔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笔杆。监考老师抱着密封试卷袋进来,教室里瞬间落针可闻。“刺啦”的拆封声像信号枪响,宣告着战役开始。
第一科:语文。
试卷发下,熟悉的油墨味。我深吸一口气,试图稳定心神。目光扫过题目,大脑开始高速运转——字音字形,基础题,没问题。成语辨析,有点陷阱,但能排除。阅读理解……文章主旨抓到了,答题点也清晰。理智告诉我:能行。但心底的警报却从未解除。
“这个选项会不会太绝对了?”
“刚才那个实词解释,好像有另一个意思更贴切?”
“作文立意是不是太平庸了?会不会被判低分?”
无数个细小的、自我质疑的声音如同蚊蚋,在专注的缝隙里嗡嗡作响,不断蚕食着我的信心。每写下一个答案,都伴随着一次隐秘的动摇和复查的冲动。时间在这种无休止的内耗中悄然流逝。写作文时,构思好的句子落在纸上却总觉不够完美,反复涂改,卷面变得有些潦草。当收卷铃声响起,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护住卷子,又一遍快速扫视选择题——总觉得哪里错了。卷子被抽走的瞬间,心里空落落的,仿佛重要的东西被强行剥离。考得不算差,但那种被自己反复撕扯后的精疲力尽感,远胜于做题本身。
课间走廊是声音的洪流。对答案的声浪此起彼伏。
“阅读理解第三题选C吧?”
“那个默写是‘锲而不舍’!”
“作文我写了家国情怀,是不是太套路了?”
我捂住耳朵,低头疾走,像躲避瘟疫。每一个飘入耳中的答案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激起一圈圈自我怀疑的涟漪。“选C?我选的D啊……完了完了,肯定错了!” 理智明明知道未必,但恐慌已经先一步攫住了心脏。躲进洗手间,冷水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无名的焦灼。镜子里的人眼神涣散,脸色更白了。一场考试下来,像是打了一场没有硝烟却耗尽心神的内战。
第二科:物理。
拿到卷子,快速浏览。力学、运动学、电场……知识点都熟。开始答题,选择题一路顺畅。大题第一道,受力分析清晰,公式运用准确。很好。但到了那道稍显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思路刚展开,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这题好像超纲了?万一大家都不会呢?不对,文熙洱肯定会……” 目光下意识地瞥向斜前方她的位置(考场按姓氏排,她离我不远)。她坐姿挺拔,笔尖移动流畅,侧脸线条专注而沉静。那份专注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我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
心绪一乱,原本清晰的思路瞬间打了结。草稿纸上的演算开始出现不必要的重复和涂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道题明明有把握,却因为反复验证一个并不复杂的中间步骤而耽搁了宝贵时间。交卷时,那道题最终解出来了,答案也正确,但过程写得凌乱,时间也耗费过多。一种强烈的懊恼涌上心头——明明可以更快更好!又被自己的心态拖累了!胃里一阵翻搅。
第三科:数学。
下午的阳光带着暖意,却照不进我心里的阴霾。数学卷子发下,油墨味混合着纸张的气息。这是我的阵地,也是我自我期望最高的战场。开始答题,选择题填空题势如破竹。大题第一道立体几何,辅助线清晰,证明严谨。很好。但到了最后那道函数与导数结合的压轴题,难度确实提升了。我沉下心,一步步推导,思路渐渐清晰。就在即将攻克关键点时,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心底尖叫:
“这么顺?会不会有陷阱?别得意忘形!”
“时间够吗?后面还有时间检查吗?万一前面有错呢?”
“文熙洱肯定早就做完了,看她多从容……”
笔尖一滞,流畅的思路像被无形的墙阻断。我强迫自己重新读题,验算刚写下的步骤。时间在无意义的反复确认中流逝。明明感觉方法对了,却因为害怕失误而不敢落笔最终答案。草稿纸上布满了演算,但真正关键的突破点却被反复涂抹。当交卷铃声响起,看着那道只差临门一脚就能完美收官的压轴题,以及前面因为最后仓促检查而改错的一道选择题(事后证明改错了),强烈的挫败感和对自己的愤怒几乎将我淹没。不是不会,是输给了自己!那份游刃有余的从容,我为什么永远学不会?
第四科:英语
考完数学的自我消耗巨大,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英语试卷发下,听力开始。耳机里的声音清晰,但我的注意力却像断线的风筝,时不时飘走。阅读理解的词汇都认识,句子结构也清晰,但理解主旨时总忍不住分神去想数学那道改错的选择题。完形填空的选项在眼前晃动,选了一个又觉得另一个更稳妥。作文想写出亮点,提笔却觉得词句平庸,反复构思开头浪费了时间。整个考试过程,像拖着沉重的枷锁在奔跑,明明有力量,却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无法全力施展。交卷时,只有深深的无力感——又被内耗拖垮了。
第五、六科:化学与政治(晚自习)
傍晚的休息短暂而无效。晚自习的灯光惨白,映照着最后两场战斗。疲惫已深入骨髓,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花。意志力几乎耗尽。
化学:方程式、计算题。知识点都记得,计算能力也不弱。但看着反应流程,却总担心自己漏掉了某个副反应或隐藏条件。一道计算摩尔质量的题,明明很简单,却因为怀疑自己看错数据而反复验算三遍,浪费了时间。答题卡上的字迹因为手心的汗和内心的急躁而显得凌乱飘忽。交卷时,只觉得自己像个惊弓之鸟,被自己制造的恐惧追得无处可逃。
政治:最后一张试卷。大脑已经处于半罢工状态。选择题靠直觉和残存的记忆在选。主观题,要点都记得,但组织语言时却觉得逻辑混乱,词不达意。写着写着,思路就飘到这次整体发挥上,担心排名下滑,担心被质疑……卷面写满了,但内容自己都觉得干瘪无力,字迹更是潦草得不成样子。支撑着写完最后一个字,笔脱手掉在桌上。彻底虚脱,不是累在知识上,而是累在与自己无休止的搏斗中。
当最后一科收卷的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我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吐出一口气。没有考砸的绝望,只有一种被自己反复凌迟后的精疲力竭。收拾文具的动作缓慢而迟钝。桌面上几张草稿纸布满了凌乱的演算、无意义的划痕和焦虑的涂鸦,像极了我千疮百孔的内在世界。我将它们胡乱塞进桌洞,连同那份沉重的疲惫感。
拖着灌铅的双腿走出考场,走廊瞬间被考后的巨大声浪填满——兴奋的、懊恼的、解脱的。这喧嚣像针一样刺着我过度消耗的神经,只想立刻逃回宿舍那方小小的、能藏匿的床铺。我低着头,沿着墙边,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只想尽快融入楼梯间的昏暗。
“潇潇?”
清亮的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死水,精准地击中了我。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随即疯狂涌向脸颊。我僵硬地抬起头——文熙洱。她就站在几步开外,脸上带着考后放松的、浅浅的笑意,眼神明亮,正望向我。走廊顶灯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那份考后自然的疲惫中透着的平静,与我此刻内心的兵荒马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考得怎么样?”她问得很随意,语气轻松,像朋友间最寻常的问候。
“轰!”
大脑一片空白。脸颊滚烫。“考得怎么样?”——这简单的问句,此刻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刚刚勉强关上的、装着所有自我怀疑、焦虑内耗和疲惫不堪的潘多拉魔盒。语文的反复纠结、物理的时间浪费、数学的临门一脚失误、英语的魂不守舍、化学的惊弓之鸟、政治的强弩之末……所有因心态失衡导致的“发挥失常”和巨大的精神消耗,如同溃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想说“还行,就是有点累”,或者“一般般”,甚至想故作轻松地耸耸肩。但嘴唇翕动着,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自己的耳膜。
在她清澈目光的注视下,我精心维持的“一切正常”的伪装正在寸寸龟裂。我害怕被她看到眼底深藏的疲惫、脆弱和那几乎要溢出来的自我厌弃——厌弃这个明明有能力却总被心魔打败的自己。我怕她看穿我强撑的平静下,是一片狼藉的废墟。
最终,我只是极其慌乱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近乎呜咽的气音。然后,像被灼伤般猛地低下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踉跄着、狼狈不堪地从她身边冲了过去,一头扎进旁边昏暗的楼梯间。冰凉的墙壁触感传来,我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身后似乎传来她带着一丝疑惑的轻唤:“哎?”
但我已经无力回应,也羞于回应。
楼梯间里只剩下我粗重而颤抖的喘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向下的台阶。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偏偏在我被自己的心魔彻底击垮、最狼狈不堪的时刻?
我几乎是跌撞着冲下楼梯,只想逃回那个拥挤的宿舍,用黑暗将自己彻底包裹。身后的光亮、喧嚣,连同那个带着疑问站在光晕边缘的身影,都被我仓惶地、绝望地甩在了身后。月考结束了。但对我来说,这场与自我心魔的漫长战争,远未终结。而文熙洱那无意的一瞥和一句寻常的问候,却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我的狼狈与脆弱,留下一种混合着羞愧、无力与复杂心悸的余震,在疲惫不堪的灵魂深处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