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如同开闸泄洪的信号,高二一班瞬间沸腾。桌椅腿刮擦地面的噪音、书包拉链开合的刺啦声、少年少女们解放的欢呼和急促奔向自由的脚步声,汇聚成一股汹涌的声浪,几乎要将教室的屋顶掀翻。
“球赛!球赛!”
“值日生!快!”
“作业!物理卷子第三题谁写了?”
“等等我!”
金拓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以最快的速度把桌面上散落的书本、卷子、甚至不知谁掉落的半块橡皮,一股脑扫进那个已经有些变形的黑色书包里。拉链只勉强拉拢一半,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试卷一角。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带得向后滑出老远,撞在后排的桌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老白!快!篮球场!再晚好位置都没了!”金拓双眼放光,浑身上下蒸腾着“终于自由了”的热气,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释放被禁锢了一天的能量。他不由分说,探身一把抓住白泽正在有条不紊整理文具的手腕。那力道依旧大得惊人,带着不容分说的急切和灼人的热度,瞬间透过薄薄的校服袖子传递过来。
白泽被他拽得手腕一紧,指尖捏着的黑色中性笔“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物理习题册上,在刚写下的一个工整的公式旁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他下意识地蹙眉,目光扫过自己才整理到一半、书本按照大小厚薄码放整齐的书包,又看看金拓那敞着口、内容物混乱不堪的“百宝袋”。
“金拓,作业……”白泽试图抽回手腕,声音带着惯常的平静,但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哎呀!作业晚点!夕阳不等人!球场在召唤!”金拓根本不给他说完的机会,直接打断,手上用力,几乎是将白泽从座位上拖了起来。白泽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脸颊几乎要撞上金拓汗津津的肩膀。那一瞬间,金拓身上混合着汗味、阳光暴晒后的织物气息,还有一点点化学实验课残留的、若有若无的试剂味道,猛地扑面而来。白泽的呼吸微微一窒,耳根悄然爬上一抹难以察觉的薄红。他飞快地稳住身体,另一只手迅速捞起自己的书包,动作带着点仓促的狼狈。
“走啦走啦!”金拓浑然不觉,脸上是纯粹得晃眼的灿烂笑容,露出的牙齿在夕阳斜照下白得耀眼。他拽着白泽,像一艘动力十足的小拖船,强行拖着身后那艘“秩序号”航母,一头扎进了门口汹涌的、由蓝色校服汇成的放学洪流中。
白泽几乎是被这股裹挟着青春荷尔蒙和自由渴望的洪流推搡着前行。他努力调整着肩上书包的带子,试图将敞开的书包口拢紧,避免里面的书本滑落。金拓的手依旧牢牢抓着他的手腕,那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牵引力,像一道无形的电流,持续不断地穿透皮肤,扰乱着他体内精密运行的“秩序”。他微微侧过头,避开金拓后脑勺翘起的一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两人连接的手腕处。金拓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还有一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划上的细小红痕。白泽的目光在那道红痕上停留了一瞬,又飞快地移开,看向前方被夕阳染成金色的甬道。
教学楼巨大的门洞如同巨兽吞吐气息的咽喉,将少年们源源不断地“吐”到外面喧闹而温暖的世界里。喧嚣的声浪瞬间放大了数倍——自行车的铃声清脆地穿梭,小贩推着烤肠车吆喝的嗓音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三五成群的学生勾肩搭背的笑闹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合着新修剪草坪的清香、路边小吃摊飘来的油炸食物香气,以及春日黄昏特有的、慵懒而甜暖的气息。
金拓拽着白泽,目标明确地冲向篮球场的方向,汇入更多奔向操场、奔向那片象征自由与活力的方形场地的身影中。他们的脚步踩在铺满了柔软樱花花瓣的甬道上,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春天温柔的叹息,迅速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篮球场早已人声鼎沸。几个半场都已被占据,球鞋摩擦地面的吱嘎声、篮球撞击篮板和地面的砰砰声、少年们短促有力的呼喝和叫好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片充满雄性荷尔蒙的沸腾海洋。金拓一眼就锁定了靠近围墙边、他们常打的那个半场,场上正打得激烈。
“嘿!强子!加一组!”金拓松开白泽的手腕,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朝着场边几个熟悉的身影兴奋地挥手大喊。手腕上骤然消失的温度和力道让白泽微微晃了一下,皮肤上还残留着被紧握过的微热和一点湿意。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手腕,目光却追随着金拓。
“哟!金大侠驾到!等你半天了!”一个身材壮实、剃着板寸的男生(强子)抱着球,笑着迎上来,一拳不轻不重地捶在金拓肩膀上,“白大学霸也来啦?稀客啊!”强子的目光带着善意的调侃扫过白泽。
白泽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并不热衷篮球,技术也平平,更多时候是被金拓硬拉来充当观众,或者在人手不够时凑个数。他把书包放在场边一棵樱花树下的长椅上,自己也坐了下来。这里相对安静,能清晰地看到整个半场。
“少废话!开打开打!”金拓早已迫不及待,麻利地脱下校服外套,胡乱地扔在白泽旁边的长椅上。里面是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运动背心,勾勒出少年人初显轮廓的肩背线条,汗水在蜜色的皮肤上微微反光。他原地蹦跳了几下,活动着手腕脚踝,眼神锐利地盯着场上滚动的篮球,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白泽的目光落在金拓那件被随意丢弃的校服上。深蓝色的布料皱成一团,袖口边缘还顽固地残留着一点清晨油条的油渍,靠近肩膀的位置蹭上了一小片灰白的墙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将那件带着金拓体温和汗味的校服拿起来,仔细地抚平褶皱,叠成相对整齐的方块,放在自己干净的书包旁边。动作轻缓,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专注。
场上,金拓很快加入了战局。他像一枚投入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浪花。他的打法带着一种原始的、不管不顾的冲击力,速度快,突破猛,防守时像块粘人的膏药。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背心,紧贴在起伏的胸膛和脊背上。每一次凶悍的抢断,每一次高高跃起试图封盖(虽然成功率不高),每一次不顾一切地冲抢地板球,都伴随着他短促有力的吼声和因剧烈运动而涨红的脸颊。他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球场上横冲直撞,肆意挥霍着似乎无穷无尽的精力。
白泽安静地坐在长椅上,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夕阳的金辉穿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他摊开手掌,几片被风送来的、近乎透明的粉色花瓣轻盈地落入掌心,带着暮春傍晚微凉的触感。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做作业,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那个在场上不知疲倦奔跑跳跃的身影上。
他看到金拓在一次强行突破上篮时,被对方一个壮实的男生狠狠撞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白泽的背脊瞬间绷直,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捏碎了掌心的几片花瓣。细碎的花汁染上指尖,留下一点浅淡的粉痕。他几乎要站起来。
然而,金拓只是在地上滚了半圈,龇牙咧嘴地揉了揉被撞疼的胳膊肘,随即像没事人一样一骨碌爬了起来,冲着撞他的人吼:“靠!犯规啊!”然后立刻又投入到激烈的拼抢中,仿佛刚才的碰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白泽紧绷的肩膀这才缓缓放松下来,指尖那点细微的刺痛感却仿佛还在。
他看到金拓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在三分线外接到队友的传球。他深吸一口气,双腿微曲,起跳,手腕发力,橘红色的篮球划出一道不算特别优美、但充满力量的弧线,朝着篮筐飞去。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夕阳的光线勾勒出金拓跃起时绷紧的侧脸线条,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滚落,眼神专注而炽热,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待。白泽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颗旋转的篮球,屏住了呼吸。
“哐当!”一声脆响。篮球砸在篮筐后沿,高高弹起,最终遗憾地落到了界外。
“唉——!”场上一片惋惜的叹声。
“就差一点!金拓你小子运气不行啊!”强子笑着喊道。
金拓懊恼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对着空气挥了挥拳头,随即又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自嘲般地笑了笑:“妈的,下次一定进!”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场边长椅的方向,似乎想寻找某种确认或安慰。
白泽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没有手势,只是一个瞬间的眼神交汇。金拓脸上的懊恼瞬间消散了大半,像被无形的力量安抚了,眼神重新亮起斗志,转身又投入了下一轮的奔跑和拼抢。
白泽低下头,摊开刚才下意识攥紧的掌心。那几片被捏碎的花瓣已经辨不出形状,只留下一点模糊的湿痕和若有若无的淡香。他轻轻捻了捻指尖,目光重新投向球场,看着那个在夕阳下奔跑、跳跃、大声呼喝的身影。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担忧、无奈、欣赏,以及更多难以名状的情绪,如同春日黄昏的暖风,无声地包裹了他。那情绪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让他感到一丝轻微的眩晕,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也随着那奔跑的节奏微微震颤。
夕阳的熔金渐渐沉入西边鳞次栉比的屋顶线,将天空渲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与绛紫。篮球场上激战的喧嚣终于被渐浓的暮色和疲惫的喘息取代。汗水浸透了金拓的背心,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初显的、带着韧劲的肌肉线条。他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仿佛胸腔里装了个鼓风机。他意犹未尽地拍着球,对着篮筐做了个投篮的假动作,才恋恋不舍地走向场边长椅。
“爽!真他娘的爽!”金拓一把抓起长椅上自己的水壶,拧开盖子,仰头咕咚咕咚猛灌,喉结急速滚动,清水顺着嘴角溢出,流过汗湿的脖颈,洇湿了胸前的背心。他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水渍,脸上是酣畅淋漓后的满足红晕,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像两簇未熄的炭火。
白泽早已收拾好自己的书包,正安静地等着。他看着金拓那件被汗水彻底浸透、皱巴巴贴在身上的背心,又看看旁边叠得相对整齐的校服外套,默默递过去一张干净的纸巾。
“谢了老白!”金拓大大咧咧地接过,胡乱地在脸上脖子上抹了一把,抓起那件叠好的校服就往身上套。动作间,校服袖子蹭过白泽的手背,带着汗湿的温热和运动后特有的蓬勃气息。白泽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金拓三两下套好衣服,背上他那依旧敞着口的“百宝袋”书包,动作粗犷地拍了拍白泽的肩膀:“走!回家!饿死老子了!”他率先迈开步子,脚步虽然带着运动后的虚浮,却依旧虎虎生风。
两人并肩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路灯次第亮起,在渐深的暮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行道树的影子被拉得斜长,晚风带着凉意拂过,吹散了白日积攒的燥热,也送来不知名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
金拓还在兴奋地复盘刚才的球赛,唾沫横飞:“……刚才强子那个挡拆,绝了!可惜我最后那球没进,不然真绝杀!那小子撞我那下真狠,你看我这胳膊肘……”他撸起校服袖子,给白泽看手肘处一片明显的擦伤,渗着血丝,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有些狰狞。
白泽的目光落在那片伤口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他从自己整洁的书包侧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独立包装的酒精棉片,撕开,递过去:“擦擦,小心感染。”
金拓愣了一下,看着白泽递过来的、散发着淡淡酒精味的白色棉片,又看看自己胳膊上的伤,咧嘴笑了:“嘿,还是老白细心!没事儿,小伤,男人嘛!”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了过来,龇牙咧嘴地对着伤口按了下去,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
白泽看着他夸张的表情,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书包里又拿出一个创可贴,撕开包装,等金拓擦完酒精,便自然地接替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创可贴覆在那片擦伤上。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动作轻而稳,指尖偶尔不经意地擦过金拓汗湿微凉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金拓看着白泽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他专注而平静的侧脸,感受着指尖传递过来的微凉触感和小心翼翼的力道,刚才球场上那股不管不顾的喧嚣劲儿忽然就沉静了下来。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起了白泽额前细碎的黑发。金拓的心跳,在剧烈运动后的余韵里,似乎又漏跳了一拍,一种陌生的、混杂着暖意和莫名局促的感觉悄然弥漫。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目光飘向远处闪烁的霓虹灯牌。
“那个……谢了啊。”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带着点别扭。
“嗯。”白泽应了一声,贴好创可贴,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皮肤的温度和汗湿的触感。他重新背好书包,继续往前走。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脚步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响。刚才球场的喧嚣、汗水的咸涩、碰撞的疼痛,似乎都被这温柔的夜色和晚风稀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氛围,如同春日夜晚悄然滋长的藤蔓,无声地缠绕上来。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两人停下脚步。金拓百无聊赖地用脚尖踢着路面上一颗小石子,看着它在人行道上骨碌碌滚远。白泽的目光落在对面一家灯火通明的书店橱窗上,新上市的教辅资料码放得整整齐齐。
红灯漫长的读秒,像被刻意拉长的胶片。金拓终于忍不住,侧过头,目光落在白泽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金拓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呃……”
就在这时,白泽忽然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金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寂静:
“金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金拓那敞着口、隐约露出里面混乱书本的书包,“明天,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四个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在金拓那还沉浸在球场余热和莫名情绪中的脑子里激起了千层浪。他脸上的笑容和那点刚冒头的局促瞬间僵住,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眼睛猛地瞪大,瞳孔里映着对面路口变幻的绿灯光芒,却是一片茫然。
“啥……啥玩意儿?”金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破音,在安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期末考试?明天?!”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毛了,下意识地抓住白泽的胳膊,力道大得让白泽微微皱眉,“老白!你别吓我!不是下周吗?!”
白泽被他抓得胳膊生疼,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金拓手掌传来的、因为震惊和瞬间涌上的巨大压力而微微颤抖的力道。他看着金拓瞬间褪去血色、写满“完蛋了”三个大字的脸,心里那点因为刚才微妙气氛而产生的涟漪瞬间被一种近乎无奈的笃定取代。
“上周五班会,王老师强调了三遍。”白泽的声音依旧平稳,试图抽回自己的胳膊,“考试安排表贴在教室后墙,已经一周了。”
金拓像是被抽走了骨头,抓着的力道骤然松懈,整个人都蔫了下去,肩膀垮塌,刚才还神采飞扬的脸瞬间垮成了苦瓜。“我……我……”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乱瞟,仿佛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我以为是下周……上周五?我……我好像……打球去了?后墙?贴了吗?我怎么没看见……”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变成了绝望的喃喃自语。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冲散了所有关于球场、夕阳和莫名心绪的记忆。物理公式、化学方程式、英语单词……无数扭曲的符号如同恐怖的梦魇,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盘旋飞舞。
绿灯亮了。白泽看着金拓失魂落魄、仿佛天塌下来的样子,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金拓僵硬的后背,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安抚意味:“回家。吃饭。看书。”
金拓被这轻轻一拍拍得回过神来,脸上依旧是那种世界末日般的惨淡。他哭丧着脸,机械地跟着白泽的脚步穿过马路,嘴里不停地碎碎念:“完了完了完了……物理公式还没背熟……化学实验题……英语单词abandon后面是啥来着?abandon……abandon……”他像祥林嫂一样念叨着那个象征“放弃”的单词,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刚才那点微妙的、带着暖意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期末考试即将到来的噩耗砸懵的学渣和一个无奈中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学霸,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步履沉重地朝着家的方向挪动。金拓那敞着口的书包里,一本物理习题册的边角耷拉出来,在晚风中无力地晃动着。
金拓家离学校不远,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楼道里弥漫着各家各户晚饭的混合香气,红烧肉的浓郁、清炒时蔬的鲜香,还有隐约的油烟味。走到三楼,金拓掏出钥匙,有气无力地捅着锁孔,试了两次才打开那扇刷着绿色油漆、边缘有些剥落的铁门。
门一开,一股更浓郁的家常饭菜香气混合着温暖的灯光扑面而来。
“回来啦?今天怎么这么晚?又打球去了?”一个系着围裙、面容慈和的中年妇女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正是金拓的妈妈。她目光扫过儿子汗津津、蔫头耷脑的样子,又看到后面跟着的、依旧清清爽爽的白泽,脸上露出笑容,“哟,小泽也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正好开饭!”
“阿姨好。”白泽礼貌地问好,在门口的鞋垫上换了拖鞋。
“妈……”金拓的声音有气无力,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他把书包往玄关的鞋柜上一扔,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自己则像一滩烂泥似的把自己“摔”进客厅的旧布艺沙发里,发出一阵弹簧的呻吟。他仰面朝天,望着天花板上那盏有些发黄的白炽灯,眼神空洞,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完了……明天考试……物理……完了……”
金妈妈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从厨房出来,放到客厅中央的折叠圆桌上。一盘是酱香浓郁的红烧排骨,油亮的酱汁包裹着饱满的肉块;另一盘是翠绿欲滴的清炒西兰花,点缀着几粒白色的蒜瓣。听到儿子的念叨,她嗔怪道:“什么完了完了的?乌鸦嘴!赶紧洗手吃饭!小泽,快坐!阿姨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排骨!”她热情地招呼着白泽,眼神里满是喜爱。
白泽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坐下。他的目光落在金拓那个被随意丢弃在鞋柜上的书包上。敞开的书包口,几本卷了边的课本和几张皱巴巴的试卷探出头,一副摇摇欲坠、随时可能滑落的样子。白泽走过去,动作自然地拿起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入手是粗糙的帆布触感和一种……混乱的重量感。他拉开拉链,里面的景象简直是一场小型的知识废墟:课本、练习册、试卷、甚至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饼干和一只缠在一起的耳机线,毫无章法地塞在一起。一本物理练习册被压在最底下,封面都折了一个角。
白泽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他蹲下身,将书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在鞋柜旁边相对空余的地面上。他先把课本按科目大小整理好,将折了角的物理练习册小心抚平,叠放在数学课本上;然后把那些散乱的试卷一张张展开,抚去上面的饼干碎屑,按科目和日期大致理好;最后把那些杂物——饼干、耳机、一支快没水的笔,放进书包侧面的小口袋里。整个过程安静、有序、高效,带着一种与金拓截然不同的、令人安心的条理性。
金拓瘫在沙发上,目光呆滞地看着白泽蹲在那里,耐心地收拾着自己那个如同灾难现场的书包。白泽低垂着头,后颈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干净而柔和,细碎的黑发服帖地垂着。他整理书本的手指修长灵活,动作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不是在整理一团乱麻,而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修复工作。金拓心里那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看着白泽专注而平静的侧影,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丝。一种混杂着依赖、感激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然漫上心头。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好了。”白泽将最后几本书码放整齐,重新装回书包,拉好拉链,把那个瞬间变得“规矩”了不少的书包端正地放在鞋柜旁。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哎呀,小泽就是懂事!你看看你!这么大个人了,书包还乱扔!还得麻烦小泽!”金妈妈端着最后一碗汤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又数落起沙发上的儿子,“还不快谢谢小泽!洗手吃饭!”
金拓这才如梦初醒,慢吞吞地从沙发上爬起来,磨磨蹭蹭地走向洗手间,路过白泽身边时,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谢了。”
白泽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饭菜上齐。简单的三菜一汤:红烧排骨,清炒西兰花,一盘金黄的炒鸡蛋,还有一盆飘着蛋花和紫菜的清汤。暖黄的灯光下,食物的香气氤氲升腾,充满了家的温暖气息。
金拓坐到桌边,拿起筷子,看着碗里妈妈夹过来的、堆成小山的排骨,却有些食不知味。巨大的考试压力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胃上。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眼神放空,脑子里还在和那些该死的物理公式搏斗。
“小泽,多吃点排骨!阿姨特意给你挑的肉多的!”金妈妈热情地给白泽夹菜。
“谢谢阿姨。”白泽礼貌地道谢,小口地吃着。他的动作依旧斯文,咀嚼得很慢。
金拓机械地嚼着嘴里的米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的白泽。白泽吃饭时很安静,微微低着头,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夹起一块西兰花,细细地咀嚼着,下颚的线条随着咀嚼的动作微微起伏。灯光落在他握着筷子的手指上,干净,修长,骨节分明。金拓看着那双手,又想起刚才这双手是如何耐心地抚平自己书本的折角,整理那些皱巴巴的试卷……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跳动的节奏有些紊乱。他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往嘴里猛塞了一大块排骨,结果被浓稠的酱汁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金妈妈赶紧递过水杯,拍着他的背。
白泽也停下筷子,看着金拓咳得满脸通红、眼泪汪汪的样子,眉头微蹙,递过去一张纸巾。金拓接过纸巾胡乱擦着,咳得说不出话,脸更红了,这次是呛的,但似乎也夹杂着别的什么。
一顿饭在金拓的心不在焉和白泽的安静中接近尾声。金妈妈收拾着碗筷,金拓则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一脸的生无可恋,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拉着,仿佛在默写什么公式。
白泽放下筷子,用餐巾纸仔细地擦了擦嘴角。他看了一眼魂游天外的金拓,又看了看墙上指向七点半的挂钟。他站起身,拿起自己的书包背好。
“阿姨,我该回去了。”白泽礼貌地说。
“这就走啊?再坐会儿呗?”金妈妈从厨房探出头。
“不了,谢谢阿姨的晚饭,很好吃。”白泽顿了顿,目光落在依旧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的金拓身上,声音清晰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提醒:
“金拓,记得看书。重点在物理第二章第四节,自由落体运动的速度-时间关系和位移-时间关系,还有化学氧化还原反应的配平,得失电子守恒是关键。英语,”他看了一眼金拓那本还躺在书包侧袋、露出半截的破单词本,“……至少把前三个单元的单词过一遍。”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金拓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坐直身体,眼神聚焦,脸上是混合着痛苦和觉悟的复杂表情:“知……知道了……”声音有气无力。
白泽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门口换鞋。
金拓看着白泽清瘦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关上的门后,听着门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里那点刚被美食稍稍安抚的焦虑瞬间又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起来。他哀嚎一声,猛地扑向自己那个刚刚被白泽整理好的书包,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粗暴地拉开拉链,将里面码放整齐的书本一股脑倒在客厅的小茶几上,物理书、化学书、英语书、习题册、试卷……瞬间堆成了一座新的、摇摇欲坠的小山。
他抓起物理书,翻到第二章第四节,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例题,只觉得那些字母和符号像无数只小虫子在眼前乱爬。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嘴里念念有词:“v_t = v_0 gt… s = v_0 t (1/2) g t?… 伽利略…比萨斜塔…”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没底气。
茶几上的书本堆得杂乱无章,几张试卷滑落到了地上。金拓毫无所觉,他盘腿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物理书的空白处戳着,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圆点印痕。灯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心和写满“痛苦”二字的脸上,也落在他敞开的领口和沾着一点油渍的袖口上。整个客厅弥漫着一种紧张的、被知识压迫的窒息感。
金妈妈收拾完厨房出来,看到儿子这副如临大敌、抓耳挠腮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她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茶几上:“别急,慢慢看。小泽不是给你划重点了吗?先把重点吃透。”
金拓头也没抬,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死死盯着书上的一道例题,仿佛要用意念把它刻进脑子里。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几个公式,又烦躁地划掉。挫败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忍不住又想起白泽。如果是白泽,他肯定早就把这些公式玩得炉火纯青了吧?他解题时那流畅的思路,专注平静的眼神……金拓的心跳又漏了一拍,一种混杂着崇拜、羡慕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情绪悄然涌上。他猛地甩甩头,试图把这些杂念甩出去:“专心!专心!物理!自由落体!”他低声给自己打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夜色更深,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又渐次熄灭。客厅里只剩下金拓沙沙的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以及他偶尔烦躁地抓挠头发的声音。时间在焦虑和知识的缝隙中艰难地流淌。
与此同时,白泽已经回到了自己整洁安静的家。他换好拖鞋,将书包端正地放在自己房间书桌旁的椅子上。书桌一尘不染,书本、文具摆放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他先去洗了手,然后回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柔和的光线倾泻而下。
他拿出作业记录本,一项项核对,有条不紊地开始完成今天的作业。笔尖在纸上发出稳定而规律的沙沙声,思路清晰流畅。然而,当他翻开物理习题册,看到某一页上那道熟悉的、关于自由落体运动最后一秒位移比例的题目时,笔尖停顿了一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金拓上午在课堂上被点名时涨红的脸,和后来在草稿纸上疯狂演算时专注又急切的样子。白泽的目光落在自己工整的解题步骤旁,那个被金拓撞到时不小心点上的墨点上。他拿起橡皮,轻轻擦去那个小小的污点,动作很轻。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下写时,放在书桌一角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轻快的、熟悉的《卡农》手机铃声(这是可乐的专属铃声)。
白泽看了一眼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可乐”,微微有些意外。他放下笔,拿起手机,划开接听键。
“喂?可乐?”
“喂!白大学霸!”电话那头传来可乐清脆爽朗、带着笑意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外面,“干嘛呢?不会还在题海里遨游吧?”
“写作业。”白泽言简意赅。
“啧啧,学霸的世界就是不一样。”可乐调侃道,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八卦兮兮的、刻意压低的神秘感,“哎,问你个事儿呗?”
“说。”
“那个……金拓,”可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和一丝探究,“他这次期末考试……你觉得,能考多少分啊?”
白泽握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可乐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扫过书桌上摊开的物理习题册,那上面刚被擦去的墨点位置仿佛还残留着一点印记。他仿佛又看到了金拓在球场上不顾一切冲撞的样子,看到他对着褪色的高锰酸钾溶液兴奋低吼的样子,看到他因为一道历史题急中生智而涨红脸的样子,也看到他此刻可能正坐在自家地板上,对着物理书抓耳挠腮、痛苦挣扎的样子。
电话那头,可乐屏住了呼吸,似乎在等待一个有趣的答案。她太了解这两个人了,一个懵懂莽撞如野火,一个沉静内敛如深潭,偏偏那点暗流涌动的心思,在她这个旁观者眼里,简直比八点档的肥皂剧还精彩。她问成绩是假,探听这对“笨蛋”的最新进展才是真。
白泽沉默了几秒。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只有台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他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金拓能考多少分?这个问题像一道复杂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难题。是看他临时抱佛脚的狼狈?还是看他眼中偶尔闪现的、那种豁然开朗的、如同化学反应褪色瞬间的光芒?是看他一次次跌倒又爬起的莽撞?还是看他此刻在知识的高塔下艰难攀爬的笨拙身影?
时间仿佛被拉长。可乐在电话那头几乎能听到白泽清浅的呼吸声。
终于,白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透过话筒传过去,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却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力量,清晰地落入可乐的耳中:
“他尽力了。”
只有三个字。
没有分数,没有评价,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目睹了整个春天的努力与挣扎后的确认。
电话那头,可乐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她清脆的笑声如同银铃般在电话里响起,带着洞悉一切的促狭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噗……尽力了啊?行!明白了!白大学霸的评判标准,果然与众不同!好啦好啦,不打扰你遨游题海了!拜拜!”笑声未落,电话已□□脆利落地挂断,只留下一串忙音。
白泽缓缓放下手机,屏幕的光暗了下去。那句“他尽力了”在寂静的房间里仿佛还有微弱的回响。他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在习题册上。书桌的抽屉没有关严,露出一条缝隙,缝隙里,隐约可见一个透明的塑料小盒,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精致的、用压制过的粉色樱花花瓣做成的书签。
窗外,夜色温柔,沉沉的笼罩着城市。远处不知哪家的窗口,还透出一点未熄的灯光,像一颗固执的星子,倔强地亮在这片名为“青春”的、喧嚣与静谧交织的春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