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程度上的真实,门净玄接收到弟弟的质疑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得到些什么。
客观而言,小浈其人,无非聪慧、容貌姣好,但性格着实让人头疼。
主观而言,门净玄自认自己是一个冷血的生物,自童年时便只与弟弟亲近一些,而为了规避更多的麻烦,他愿意面对失散多年的妹妹演饰出自己耐心的一面。
小浈这个人是一个麻烦,而这个麻烦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将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厌弃的人类。
从某种定论后的生物,变更成为一个人,门净玄为此感到焦虑,这种变动,也让他抵达到了陌生的领域。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情感波动,这也在门净玄的管控之外。
他反复思索自己的动机,自认为自己在英国的所有行动都在计划之内,但想到小浈,这个结论又被尽数推翻。
他应该在与小浈碰面的那时就扮演出家人的亲昵,他应该像包容门淇一样包容小浈,他不应该对小浈讥讽,他不应该在小浈与伊西多关系拉近时横插一脚,他应该表现温和,不让小浈对这段虚假兄妹情感到迷惑。
这些才是计划之内的步骤。
但门净玄尽数踏错。
而这种行差踏错从最初到离开她时,都没有得到纠正——如果这算失败,门净玄面对这段时间里的自己,感到了深深的焦躁。
然而事实上,这个计划的最终结果是以成功画上休止符的——小浈死了,并且是单独和伊西多·埃文斯相处时死去,无论有没有伊西多致使她死亡的成分,凭埃文斯家与门家定下的那则口头婚约,也让门家拥有足够合理的理由对埃文斯家族的产业进行入侵。
哪怕伊西多幸存了,计划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唯一影响到的,只有他。
门净玄不知道他要小浈的尸体干什么,或许是见了她的尸首后,便能更加笃定自己对自己人生的矫枉过正是合理的,是正确的。
又或许,他想要得到小浈,那个不属于伊西多未婚妻的,不属于房贞的,只属于她自己的她。
他并不理会弟弟的正确指引,一意孤行到令门启年发指。
尤其是陪同妹妹研学的第二天晚上,他就决定要先行返回苏格兰。
“你回去干什么?”门启年眼见形势走向出现差错,避其妹妹,将他拽到房间里低声质问:“下属们训练有素,而且你答应过小淇,要陪她到研学结束!你回去干什么!”
他第一次占领门净玄的位置,用兄长教诲的口吻问门净玄:“她死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还是说,你想见见她没腐烂的身体?”
门净玄沉沉地嗯一声。
“拍个照不就行了?很难吗?”门启年对此时的他简直无法理喻,尤其他的简短回答,他下意识去瞧门净玄的神色。
后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反常,好像去见一具尸体,和去处理一件小事没有区别。
可门启年的表情逐渐微妙,冷笑问:“见到了,然后呢?送她去火葬场?进焚化炉?我怎么都不知道你这么心善呢?”
门净玄没说话。
他的沉默令门启年更为火大,是一种人生的信仰跌下高台,指引前进的灯塔变得扭曲。
仅仅是为了一个相处不过一个月的人。
“她死是因为谁,你不知道?”门启年用手指指着他的心口,字字切入要害:“是你作出的计划,是你下达的指令!现在结束了,你又不想让她死了?”
“你有意见在、在这之前都可以更改,但你改了吗?”
门净玄面对他的咄咄逼问,只道:“这个事实无可改变,从任何角度出发,我的想法不能造成任何影响…”
他说:“我只是去一趟苏格兰。”
他说得冷漠,仿佛这样,神经传达到心室的信息就会赋予另一种含意。
两人僵持半晌,门启年突然泄气,挥挥手让他随便怎么想:“去吧,小淇我陪着她。”
门净玄点头,只身走出房间,假意敷衍着安抚了妹妹,这次没有哄她,便出了门。
手机里没有得到讯息——A级团的大多成员都在埃文斯家住址附近待命,至于带回小浈身体的成员阿布汤姆也迟迟没有回音。
可能出现了某种不可抗力。门净玄无波无澜地想,拨电话让下属将飞机准备好,然后驱车抵达机场。
私人航线让他的出发无阻,十几个小时的飞程,门净玄将手机放在口袋里,合上眼睛假寐。
舟车劳顿的辛苦没让门净玄的心神懈怠,他在下机时思忖好接下来对埃文斯家族的收割计划。
无论使用文力或武力解决,那些问题都变得不再是问题,在那之后,与黎柏什的利益分割才是令他琢磨不定的。
黎柏什这人的狠辣程度不比他逊色,毕竟能亲手解决掉自己丈夫的人,并不多见。
他走过航站楼,爱丁堡的日光还未彻底降临,黎明在每一秒钟的停留都相当短暂,门净玄下意识拿起手机查看时间与来讯。
早上五点四十三分,阿布汤姆没有讯息。
看着空荡的讯息栏,门净玄就算思绪再混乱都能瞧出不对劲来——能抗住门家施压的政员太少了,而拥有这种权利的人,不提交好的意向,他们也能分清孰重孰轻。
但阿布汤姆并不是消极怠工的人。
门净玄心里浮升出一个猜想,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他拨去了电话。
通了,但是没有人接。
这倒是个新鲜事。门净玄调了阿布汤姆的手机定位,看见那个红点一直停在福斯湾。
他的眼皮跳了一下,退出定位界面调转到拨号界面,将留在埃文斯宅邸附近的几名成员调了出来:“去查一下圣亚街的监控。”
这条街就是小浈定位停留的最终点。
门净玄挂断电话后,查看了小浈手机定位的行动轨迹——从家到市立图书馆,再转移到圣亚街。
简单,干净。
他走出航站楼,在接他的车辆旁滞留了一瞬,随后便上前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让司机下车,自己在关上车门的瞬间便启动车辆,目的明确地开向市立图书馆。
行驶期间,下属已经将圣亚街的监控发到了他的手机上。门净玄一心二用,将监控打开查看,同时提升车速。
监控显示一辆的士经过圣亚街,没有作任何停留,只是在中途时扔出去了两部手机。
一部是小浈的,另一部是…埃文斯的?
门净玄倏忽一笑,压在心头的情绪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取而代之。
他驱车抵达市立图书馆附近,短暂观望后驶离,往圣亚街方向行驶。
还未正式抵达圣亚街,门净玄便看见了还未更换橱窗玻璃的商店,那面落地玻璃碎得七零八落,门口阶梯处的血液倒是被清扫了,不过并不干净,隐隐看出血泊轮廓。
他将车泊停在路边,下车后抬头搜寻附近的监控摄像头,拿起手机拨通电话:“来杜克里西街,立刻,顺便调这段路的监控过来…要三天之内的。”
门净玄说完,将手机放回外套口袋,抬脚走到商店的门口,透过玻璃门查看里面的状况——右侧货架上方有一个弹坑,橱窗后的地面也有一个弹坑。
他回头,看向商店对面的居民楼。
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估判。
门净玄退至人行道,摸出手机,这段路的七十二小时监控已经发送到了他的手机里。
指腹拉着进度条,见小浈的身影出现在监控视野里时,门净玄将进度条往前拉了一点,正好看见她与埃文斯遭遇袭击的时刻。
门净玄不知道这算不算运气好——子弹因为他俩系鞋带而失之交臂,周围的行人迅速惊惶地作鸟兽散,两人反应迅速地躲进商店里。
他安置在小浈身边的下属持枪进入,这本是瓮中捉鳖的机会,但下属显然低估了她,毕竟没有枪支傍身,疏忽大意好似也属于正常。
匕首…应该是埃文斯的,他经历的暗杀姑且也能数上十根手指。
监控里,小浈的身影闪烁出现一下,出于监控镜头限制的原因,门净玄只能看见她的小腿。
她迅速绕道,握着匕首到下属身后,身影消失,紧接着货架晃动一下,鲜血喷溅在地面上。
进度条走了几分钟,对面居民楼架着的狙击枪击中了一袋零食,里面的食物爆开时,小浈的身影又重新出现在监控里。
她叼着战利品,左手淌着血,右手拿着两袋薯片飞也似地冲过马路,然后又不见了。
过了大概十分钟时间,另一个执行暗杀的下属抵达商店门口,却被一发子弹击杀。
门净玄看了眼时间进度,见小浈再度出现在监控视野中时,她提着一个黑色的手提包,步伐缓慢地靠近商店,与埃文斯汇合。
二十分钟的时间,她靠着一把匕首一路干掉了三个训练有素的下属,缴获了枪支,同时还不忘给他发消息通知暗杀时间更改靠后。
与伊西多汇合后换了衣着,带着武器上了的士。
后续行动门净玄都不用过多思考——扔掉带有定位的手机,利用阿布汤姆的手机与他联络,报告她的死亡讯息,然后将手机扔进了福斯湾。
曲折却又顺利地逃离。
门净玄都忍不住失语赞叹她。
反应,胆量,判断,行动…与这种紧急情况下还能分心制造出混淆虚实的障眼法。
在枪支运用、反侦查方面简直令人吃惊。
路边停了两辆车,下属们纷纷下车来到他身旁。大概他们也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所以他们闭口不言,面对门净玄时胆颤惊心。
——三个A级团成员干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女性。
这个事实让他们窘迫,也令他们羞愧。
“顺着方向查,无论用任何方式,我要你们找到她。”门净玄的手指点击着手机屏幕,声线沉稳,转身道:“埃文斯那边我去处理,你们专心做这件事就行。”
“好的先生。”领头的那人颔首低眉道。
门净玄重新坐上驾驶位,将手机放在方向盘前面与下属通电话,确认埃文斯家的状况几何。
他应该如何去想这件事?
门净玄在这之前,已经做好了查看小浈遗容的准备,并且决定好要以何种方式稳定住一具尸体的**。
但小浈没有死。
她只是逃离了这里,仍然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存在。
这个事实令门净玄踟蹰不前,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回答,通知埃文斯。
说她活着?还是应该死去?
路灯的光影透过车挡风玻璃中,落在他的鼻尖、嘴唇,然后飞速略过。
这种因不确定而导致困惑的陌生体会,在得知小浈活着后,反而被稀释了。
可他分明最讨厌这种瞻前顾后的感觉。
就好像,他的所有计划、举动都被牵制,但门净玄又不讨厌,因为他的心脏正在被一种卑劣的喜悦冲刷着,一遍又一遍。
令他浑身的细胞颤动,试探在爆裂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