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二十四年前,在我十四岁时,才改名叫盛寒的。
就是陈灼出生的那一年。
那年,陈真,陈老师给刚刚出生的陈灼取名叫陈灼。我则是改名为盛寒。
其实我整个童年,或者我的整个人生,都是在陈老师的“帮助”和“培养”下度过的。
毫不夸张地说,我的生命分为两半,一半是遇见陈老师之前,另一半是遇见陈老师之后。
她教会我如何生活,教会我如何让伤口愈合,教会了我哭,教会了我笑,她教会了我一切。真的,她教会了我一切。没有陈真,陈老师,就没有我,更不会有今天的盛寒。
在改名叫盛寒之前,我叫盛男。
上田下力那个男,与“女”相对的那个男,儿子的那个男。
我不知道你对于那些生下来就有缺陷的孩子是怎样的看法。
你不要误会,我的身体并非有什么畸形,我想说的只是一种感受,一种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同的一种感受。
我想告诉你的是,那些出生时有结构性畸形,或者是功能异常的小孩子,他们从小就会意识到自己与同龄人有所不同。
他们要比同龄的小朋友更多地去医院接受治疗。
其他人,看向他们的眼神里,要么带着同情,要么带着嫌弃。
总之,这些孩子们,很早就在别人的眼神里,知道了自己跟其他的小孩不一样。
而这种不一样,要么是被上帝祝福了,要么是被魔鬼诅咒了。
我想,我应该是被魔鬼诅咒了。
而陈老师,是来地狱接我回到人间的天使。
要知道,魔鬼的诅咒让我此生都无法去往天堂,人间,便是我的天堂。
我是我父母的第二个女儿,对于一个期盼着男孩的家庭来讲,一个“女孩”的身体就是一种“天然的缺陷”。在我出生一个月以后,就被送到了县城的姥姥、姥爷家,被“藏”了起来。
我父母的家期盼着一个男孩,而我不是。
这就是我身上背负的诅咒。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因果关系,这个关系解释了我的一生——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所以就被抛弃。
做错事情的是我。
是我活该。
这种“畸形”让我感到自卑。
自卑催生了谎言,特别是在我进入学校以后,面对“我的爸爸”,“我的妈妈”,“我的家”这样的作文题目,面对小朋友关于“你的爸爸是做什么的?”亦或是“妈妈是谁?”,再或者是“你爸妈带你去哪儿了?”这样的话题时,我总是在说谎,我总是想要极力掩盖自己没有生活在一个“三口之家”的事实,我编造一个爸爸,再编造一个妈妈,编造出一个我,编造出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
直到上了初中,陈老师成为了我的语文任课老师,兼任我的班主任。
我借由陈老师的手,第一次触摸到了真实的自我。
接下来,我要给你讲一些陈老师与我之间的事情。
我给你讲这些,不是希望你能够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因为我并非在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我给你讲这些,而且要讲得如此具体,仅仅是因为,即使世界上的爱有很多种,但却没有一种能够定义得了我与陈老师之间的爱。
我不希望我与陈老师之间被鲁莽地定义为“师生关系”或者是“忘年之交”,因为陈老师给我的爱,早就已经大过了一个“老师”或者是一个“朋友”所能给予的。
我也不希望我与陈老师之间被不怀好意地定义为“暧昧关系”,因为我对陈老师的感情,绝非“暧昧”这种庸俗的东西所能定义。
我更不希望,我们被视为“假性母女关系”。因为我对陈老师的爱,早就已经超过了“母女”所能框定的范畴,更何况,我是那么仇恨我的母亲,我不想把陈老师放在母亲的位置上来。
所以,我希望你能仔细听,“放下偏见地去听”,就像陈老师教导我的那样。
我第一次见到陈老师,是在1999年的9月6日,那是个星期一。
你或许对1999年感到遥远和陌生,要知道那是20世纪的结尾,漫长的,变革的20世纪就只剩下短短4个月。那时候,我的生命已经进行了12年。
那天我背着旧书包,挎着一个装了铺盖的大包,走进了全是新面孔的学校。
这间学校很大,教学楼的外壁上贴着洁白的瓷砖,楼梯间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名人的画像和他们的至理名言。
走廊很宽敞,早晨刺眼的阳光照进窗子,照亮了整个走廊。
早读正在进行中,诵读英语的声音涌进走廊里,搅成了一团嗡嗡声。
我穿过走廊,止步在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同学你找谁?”戴着眼镜的男老师从桌前抬起了头。
“找陈老师。”我回答。
一双明亮的眼睛从书本之间抬起,看向了我,那张脸上带着笑意,“我在这儿,过来吧。”
我走向那双明亮的眼睛,像是迷途的旅人走向灯火。
“盛男?”她握着我的肩膀问。
我点点头。
“欢迎你来,我是你的班主任,也是语文任课老师。”陈老师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意。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的热情,只好低下头,看着灰色的水泥地,微微点了点头。
陈老师转身从桌上拿起一张漂亮的红色信笺,信笺上是手抄的课程表。上面的字体清丽,有着说不清的力道,比这张印了花纹的红色信笺还漂亮。
“这是这学期的课程表。”陈老师把信笺展示给我看。
我抬起一点视线,看那张信笺。
“拿着吧,是专门抄给你的。”陈老师笑着说。
我双手接过了信笺,信笺在陈老师手里只有掌心那么大,放在我手里就快要遮住整个手掌。
“这些是你这学期的课本和习题册。”
我抬起头,看向了陈老师办公桌上的一摞书册。新生报到是在上个星期,我错过了新生报到和宿舍入住,也错过了领书的环节。
我以为陈老师会把我视为麻烦,但她没有。
“你的东西可以先放在老师这里。”陈老师笑着看向了我挎着的大包,“午休我再带你去找宿管老师。”
陈老师接过了我手里的大包,看着有些局促的办公桌,站起身,把包放在了椅子上。
陈老师很高,也很瘦,我只到她的肩膀。
“上午第一节是语文课。”她说。
陈老师把桌上的两摞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作业本叠成了一摞,厚厚的作业本叠起来有半个人那么高。她把下巴抵在作业本上,伸着修长的手整理了一下长柱体形状。
周围有男老师起身要来帮忙,陈老师连忙说,“不用不用,谢谢。”
“真的可以吗?”他们看着陈老师问。
“可以!”陈老师小心地往后,让整摞作业本倒在了她怀里。
“很好,”她为自己加油打气,然后又笑着看向我,“咱们走吧!”
我跟在陈老师身后,走出了办公室。
上课铃响了,走廊里嬉闹的同学们迅速钻进了教室。
我跟在陈老师身后,路过了一间又一间教室,从走廊的这头走到了另一头。
陈老师拐进了挂着初一九班牌子的教室。
我止步在了门外,探着头,往里看了一眼,教室里坐满了同学,所有目光都随着陈老师走进教室,刷地看向了台上,然后又刷地看向了我。
陈老师踩上讲台,把手里抱着的习题册放在了讲桌上,再次把一整摞作业本分成了两半,这才松了口气。阳光般的笑意再次浮现在脸上,她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走进教室,上了讲台。
“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吧。”陈老师笑着说。
我看着讲台下一张张期待的脸,顿时觉得心跳加快,满脸通红,我垂着头,小声说:“我叫盛男。”
台下一阵窸窣。
“听不清!”有同学喊。
“大点儿声!”又有同学起哄。
“安静!”陈老师的声音响起,起哄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温热的手掌搭在了我的肩上。
“没关系。”陈老师轻声对我说,“这次要大声告诉大家你是谁,好不好?”
我的心脏咚咚作响,再次抬起头。
我张张嘴,喉咙里没有发出声音。
排山倒海般的哄笑声传来。
“安静!”陈老师抬高声音。
所有的目光再次沉默地涌向了我。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流。
陈老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是在安慰我。
“这是咱们班新来的同学,叫盛男。”
“盛男?”又是一阵窸窣。
“宁宽。”陈老师望着远处,抬高声音说。
金属桌腿摩擦水泥地面的刺耳声音传来,“到!”
“盛男坐你旁边。”
陈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头,看向了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短发女生。我们对视了一眼,她低头把旁边座位上的东西胡乱地移到自己的桌兜里去。
“去吧。”陈老师低声对我说。
我点点头,在众人的注视里走到了教室最后的空位上,放下书包坐定。
“上课!”陈老师清亮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起立!”宁宽大喊。
推动桌椅的声音传来,我跟着大家起身。
“老~师~好~”
“请坐。”
陈老师讲起课来,脸上的笑意就会消失,声音变得无比冷静,眼睛依旧明亮有神。
我沉浸在陈老师的声音里,忘却了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这个陌生的学校所带来的不安。忘记了今天早上母亲宛如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在学校门口,忘记了她扬长离开时那轻快的步伐。
我喜欢我的新学校,喜欢我的新老师,虽然我对我的同学仍旧感到有些恐惧。
下课铃叮铃铃地响了。
陈老师宣布下课以后,冲我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教室。
“你去厕所吗?”宁宽问我。
我点点头。
我们一起从后门走出了教室。宁宽的发型跟我一样,我们都会被大人称为“假小子”。
或许因为是新面孔的缘故,在厕所里,我觉得大家都在打量我。厕所里人很多,我们上完厕所,就赶快跑回了教室。
下了第二节课以后,是半个小时的大课间。
陈老师又来到了教室,让大家有序离开教室,去操场排队集合。
宁宽眨眼之间出现在了教室门口,大家从座位上起身,一排一排地走出了教室。
我是最后走出教室的,陈老师走在我的身后,我忸怩得差点忘记要怎么走路。
操场上已经聚满了人,整个初中部的三个年级都聚在这里。
音响里传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老师对着话筒喷麦的声音,一切都吵闹极了。
陈老师不见了踪影。
我跟着音响里传出的指令,一边倒退,一边向前伸开手臂,然后又左右伸展这手臂,像螃蟹一样移动。
我们要在这个课间学习广播体操,学会了以后,未来三年,每天都要跟着音乐做广播体操。
高年级的同学站在高台阶上,在喊着“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的音乐声里,示范着标准的动作。
旁边高年级的队伍,大家懒洋洋地伸展着胳膊和腿。
我站在队伍的最后,盯着台阶上示范动作的同学,我的肢体不协调,视力也欠佳,整个人手忙脚乱。
身后传来笑声,我回过头,看到了陈老师背着手,站在我身后的笑脸。
“真是可爱啊。”陈老师笑着,目光掠过我的脸庞,看向了我的身后。
我转过头,前面穿得五颜六色的同学们,做着奇怪的伸胳膊,抬腿,蹬腿的动作,像是溺水的人被激发了求生本能一般。
可爱吗?可爱到底代表什么呢?可以被爱,还是值得被爱呢?
陈老师的形容令我感到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