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寒似乎并没有打算告诉我几天后就是她的生日。
我觉得她多半是忘了。母亲就经常因为忙碌而忘记自己的生日。
“你这周忙吗?”早上盛寒出门前,我忍不住试探。
“忙。”盛寒把洗手台上的护肤品收进了她的洗漱包里,“这周有一台很难的手术。”
“哪天啊?”
“周四一早开台。”
周四?周四是盛寒的生日。
盛寒拿着洗漱包走出了洗手间,把洗漱包放进了托特包里,“这个病人有可能会下不来台。”
我因为惊讶睁大了眼睛。
盛寒用医疗术语跟我描述了一番病情,我听得云里雾里。
“医务处甚至要求了术前谈话公正的程序,确保家属能清楚知道病情的严重性,以及虽然做了详细的周密的手术方案,但医生也是人,不是天使也不是神仙。”
“这种手术前你会紧张吗?”
“紧张。当然紧张,病人要是下不了手术台,我很难跟家属交代。”盛寒背起包,在门口换好了鞋,抬起头,捧着我单边肿胀的脸颊,“这两天我不过来了哦,我需要时间做准备,周末再见。”
我点点头。被这么一台困难的手术折磨,盛寒多半也没有心情过生日,不如索性等到周末。
盛寒推开了房门,“我走了。”
“开车小心。”
“嗯。”
房门轻轻合上。
期盼着某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时间就会变得缓慢,再加上拔完牙以后的创口带来的疼痛,一切仿佛都变成了0.5倍速。
周二下午,我去取回了给盛寒的生日礼物,放进一只礼物盒里,系上了蝴蝶结。
盛寒从周三晚上开始失联,到了周四中午,盛寒发给我一张她瘫坐在医生休息室沙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盛寒穿着刷手服,整个人看上去无比疲惫,脸上透着一块大石头落下的笑意。
盛寒:手术成功啦。
我:恭喜恭喜!
我为盛寒感到高兴,也为这位患者感到高兴。
我:明晚要不要来我家。
盛寒:周六下午去找你。
我:你上午要干嘛啊?
盛寒:上午约了人。
过生日少不了蛋糕,之前跟盛寒逛街的时候,我们路过一间连锁蛋面包店,我被浓郁的“面包香氛”吸引了进去,逛到蛋糕柜前,看着里面三排形状各异的生日蛋糕。
从蛋糕的外观,可以轻易推测出购买者是要给谁过生日。画着寿桃的自然是要祝寿用,画着小汽车或者小公主的是小朋友喜欢的蛋糕,画着红色爱心的是情侣会选购的蛋糕。
蛋糕把人分成了老人,小男孩,小女孩,女人和男人。
我站在蛋糕柜前,问盛寒最喜欢哪个蛋糕。
盛寒在柜台前看了又看,最后指了指摆在最下面的一个水果蛋糕。
“为什么是水果蛋糕。”
“上面的水果看起来很好吃。”
“有没有可能你喜欢吃的是水果,不是蛋糕。”
盛寒笑出了声,“或许吧。”
盛寒喜欢吃的水果蛋糕,做起来非常容易,只需要做好蛋糕胚,再涂抹上酸奶,摆上水果就即可。
周六我醒来,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系上围裙,在厨房烤起了蛋糕。
把蛋清和鸡蛋分离开来的时候,我想到了盛寒把手举在我面前,给我看她指缝里像蛋清一样的液体。
我感受都了一种难以描述的幸福。
为了日后能再次回忆起这种幸福,我架起手机,打开了录像功能,想要一边跟未来会看到视频的盛寒聊天,一边制作生日蛋糕。
做蛋糕是简单的,只要精确按照烘焙书上的配比,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我把给咖啡豆称重的秤摆在台面上,仔细称量,第一次烤就得到了松软的加了可可粉的戚风蛋糕。
我把蛋糕小心切开成三片,中间涂抹上酸奶油,再摆上冬天大量上市的蓝莓、草莓和车厘子。
我把最后一颗车厘子摆在蛋糕上,看向正在录像的手机。
“蛋糕做好啦!盛寒!祝你生日快乐!”
说完,拿过手机,按下了停止键。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的蛋糕,打开相机,从各个角度给它拍了几张照片。
盛寒的电话打了进来,现在还不到十二点。
我看着面前的蛋糕,接起了盛寒的电话。
“你结束了?”
电话那边没有声音。
我看了看屏幕,电话明明已经接通,“能听到吗?”
“能听到。”盛寒平静的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你那边结束了吗?什么时候……”
“陈灼。”盛寒打断了我。
“嗯,怎么了?”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异样。
“分手吧,别来找我。”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被抓到要大冒……”
我还没说完,听筒里就传来了电话挂断的声音。
我不理解盛寒在做什么,立刻拨回了电话。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挂断,再次回拨。
“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身体发麻,回过神来时,已经坐在了沙发上。盛寒说要分手,还让我别去找她。
我站起身,看着乱糟糟的厨房和那只精致的蛋糕。
拿起手机,打开跟盛寒的聊天对话框。
对话框里是我们昨天互道的“晚安”。
一阵酸涩涌入鼻腔,眼泪模糊了屏幕。我在对话框敲下一行字,“能给我回个电话吗?”
然后点下了发送按钮,红色感叹号赫然出现在了这条消息之前。
盛寒已经删掉了我的微信。
我的内心满是疑惑和委屈。呆坐在原地许久之后,我在房间里发疯地走动。我撑开一只垃圾袋,把厨房台面上所有被弄脏的物品不加选择地推进了垃圾袋里。
除了那个水果蛋糕。
我拎着两大袋垃圾,无视在垃圾投放点的那个可恶的老婆婆,直接把垃圾随机投进了干垃圾桶里。我插着兜,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我惊觉盛寒就这样入侵了我的生活和记忆,街边的小店,甚至连树上还未撤下来的圣诞老人上都曾经留下过我们注视的目光,我们的欢笑和记忆。
盛寒欠我一个解释。
这个世界真是可笑,一个人想要从另一个人的生活当中抽离,就只需要短短几秒钟。而想要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却要经过漫长的时间。
盛寒至少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接受她要离开我的现实,但她欠我一个解释。
爱情就是这样,在一起要经过两个人的同意,而分开不需要,而不经过对方同意的分离,无异于抛弃。我被盛寒抛弃了,抛弃在了这个冬日的上午,抛弃在了沪城陌生的街头。
盛寒不让我赶她走,可是她却赶走了我。
她至少欠我一个解释。
我走进了一间商场的小门,掀开令人作呕的门帘,进入了室内。
一间巨大的电玩城横在我的面前,蓝绿色的灯光装饰着门头,夹娃娃机在门口排了一排与一排。空气里是投篮机的篮筐锁链发出的当啷声。
我走到前台,买了一百块钱的游戏币。店员给了我一个白色的塑料篮子,里面装着一叠叠游戏币。
我只跟蒋书仪一起去过电玩城。我们对一切都感到好奇,站在投篮机前,两个人举着篮球投了又投。
七八年过去了,电玩城里的玩具样式没有迭代,还跟我小时候见到的一样。
我止步在一个推币机前。
我从来没有玩过推币机,我对电玩城的记忆当中,推币机前总是围坐着一群大人,这是大人才能理解的游戏。
我想大概是对于零花钱有限的我和蒋书仪来讲,把游戏币花在具体的游戏上所能体验到的快乐远远大于“推币机”这种概率游戏。
我坐在推币机前,看着远处正在投篮、打地鼠,抓娃娃的小朋友,拿起一把硬币,放在手里,一枚枚投进了推币机里。
硬币叮呤当啷地发出声响,我全神贯注地看着硬币下落,掉在平台上,前后移动的推币道具往前,让我的那枚硬币成为推动其他硬币的砖块,或者成为覆盖在其他硬币上的无用硬币。
这种随机的概率令我沉迷,刺激着我的大脑,让我忘记了盛寒在电话里对我说的话。
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我只关心这一件事情,我投下的硬币,到底有没有成为有用的硬币,到底有没有推动着其他硬币往前。
如果有硬币被推进了出口,我就拿起来,再次投进入口里。
直到硬币投光。
我走去自助购币机,又买了五百块钱的游戏币,游戏币叮呤咣啷地掉进白色塑料篮里,我端起篮子,目不斜视地坐回到投币机前。
“小姑娘。”
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小姑娘!”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从推币机上移开视线,看向了她。
“我们要下班了。”
我点点头,从推币机前起身,我的身体有些发麻,头重脚轻。
周围的游戏机发出刺耳的音乐,电玩城里已经空无一人。
“游戏币可以寄存或者退币。”刚才跟我说话的女人走回了前台,我这才想起来她是前台的工作人员。
我的大脑已经无法做出有效决定,只是把篮子放在了前台。
“你是要退还是要存?”
“退。”我胡乱说了一个答案。
她数过币以后,问我要付款码,我打开微信,她扫了我屏幕上的二维码。
商场已经黑了灯,电梯也已经停止了运转。
“怎么出去?”我问。
“走到头有直梯。”
我点点头,按照她指的方向走。楼顶的电影刚刚散场,电梯里挤满了人,我等了好几趟才上了电梯,终于离开了这栋建筑。
我抬头辨认了家的方向,然后埋头向前走。
走进漆黑的小巷,上了楼,推开公寓的门,房间漆黑,只有路灯昏黄的光线照进窗子,照在干净的地板上。花瓶里插着与往日别无二致的干棉花。
可盛寒不会再来了。
一切都已经结束。
我走去厨房,端起蛋糕,摆在了茶几上。
抽出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用打火机点燃。
蜡烛的灯光照亮了漆黑的房间,我拿起叉子切下一块蛋糕,放进嘴里。
食之无味。
我又叉起一块,放进嘴里,咀嚼,咽下。
无味。
蜡烛飞速燃烧,蜡泪滑落,然后凝固。
我一口口吃完了这个水果蛋糕。
仍旧无味。
一切都已经结束。
盛寒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