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了灯,站在房间的窗前,拉开窗户,让冷风灌进屋子里。
我觉得自己对蒋书仪负有责任,却又不知道她当下的处境究竟如何,一切又怎样才会是一个好的结果。我想明天问母亲要来蒋书仪的联系方式,好去见见她,可是我又该跟她说什么呢?
从我初三毕业考试结束,准备要离开鹿川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停止了交集,两条走向聚合的线,在聚合之后,各自继续向前,越走越远。
母亲推开了我房间的门,她只穿了单薄的睡衣,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冷战。
“怎么开了窗户?”母亲问。
我抬起手拉上了玻璃窗。
“我去倒杯水给你。”母亲说着,留着房间的门,走去客厅,到了一杯温水,裹上一条毛毯,拿着水杯再次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接过水杯,喝了一小口。
“睡不着吗?”母亲坐在了我的床上,整理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毯子。
我点点头。
“在想书仪的事情?”
我看着母亲,没有说话。
这次我没来得及问书仪,要不要回家把发生的一切告诉爸妈。
一切都好艰难,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活要这样对我,书仪的爸妈又为什么要那样对她。
我控制不住眼泪,情绪开始崩溃。
母亲张开手臂,我坐在她身边,她把我包裹在毯子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有件事情想告诉您。”我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你说。”母亲摸了摸我的头。
我转过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写满了包容。
“我喜欢女孩子,妈,我也喜欢女孩子。”
母亲的表情有些僵硬,“喜欢女孩子是什么意思?”
“我跟书仪一样,喜欢的是女孩子。”
母亲的眉毛微微皱起。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我说,“我非常确定我的取向,这首先跟外国的环境没有关系,其次也不需要通过尝试跟男人谈恋爱来做对比。我喜欢女孩子,为我非常确定这一点。”
母亲看着我,陷入了沉思当中。
“您昨天不是问我是不是在谈恋爱吗?我在跟一个女孩子谈恋爱,她是一位妇产科医生,也出生在鹿川,”我打开手机,打开相册,这才发现自己没有一张盛寒的照片,扫到母亲给我拍的抱着一棵大树的照片,于是便给她看盛寒的头像,“她叫盛寒,我前段时间长了湿疹,去医院……”
母亲看着手机屏幕上盛寒抱着那棵树的图片,把脸埋在了掌心。
我看着她,停止了语无伦次的话语。
母亲闭着眼,在掌心里长长地吸气然后呼气。
“妈……”
母亲像是正在承受命运对她强加的重大打击。
“我跟您坦言,是因为我不想让您对我未来的生活选择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这不会改变什么,我还是您的女儿,我仍然会用我的方式获得想要的幸福和快乐。只是未来我不会跟一个男人组建家庭,我会跟一个女人在一起而已。我希望您能够理解并且尊重我的选择。”
她搓了搓脸,然后又把头埋进了掌心,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故事怎么就发生在了我家里……”
我被母亲这句话激怒了,蹭地站了起来。
“故事?”我因为无奈而笑出了声,“别人的眼光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吗?”
母亲看着我,伸手要拉我的手腕,“陈灼,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
母亲看着我,欲言又止,她的眼睛变得有些潮湿。
“有很多事情超过了你的现象。”
“那您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母亲垂下头,把脸埋在掌心,过了一会儿,从床上站起来,“我需要一些时间思考,你早点睡吧。”
母亲说完,转身走到了门口,然后转过身,手搭在门把手上,看着我,“至于书仪的事情。”
我看着母亲,等着她把想说的话说完。
“你对书仪没有责任,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母亲说完,合上了房门。
我的身体失去了力气,靠在墙上,滑坐在房间的角落,抱着手臂,头埋进膝盖,止不住地流泪。
第二天我就回了沪城。
我是逃走的,因为我无法承受鹿川的一切。那片曾经养育我的土地,那些曾经让我觉得温暖的人,如今只是让我觉得无法呼吸。
我承认自己懦弱,胆小,总是在抽象的人面前逞能,扮作道德警察声张自以为是的正义,但在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个个与我生命产生深刻羁绊的人面前胆小如鼠,只能瑟缩在角落里,当个靠遗忘来痊愈的废物。
我流着眼泪上了飞机,像是梦游一样落地,又凭借某种本能回到了我在沪城的小公寓。
黄昏时分,房间灌满了暖黄色的光。
我拉上窗帘,脱了衣服,爬上床。我浑身难受,在冰冷的被子里发抖。我打开房间的暖气,可还是觉得好冷。我趴在被窝里不停地流泪,哭累了以后,陷入了不安的睡眠当中。
噩梦连篇。
我听到了开门声。
“陈灼?”盛寒的声音传来。
然后是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我睁开眼,看向她。她走向我,半跪在了床边。
“怎么提前回来了?”她的声音柔软。
“盛寒。”我喃喃着,伸手抱住了她。
“我刚从外面进来,得去洗一下手。”盛寒说着,直起身,走去了客厅,脱掉外套,然后走去了洗手间,水声传来又停止。
盛寒回到了我的视线里,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探过身,用她的额头感受着我额头的温度,然后直起身,帮我掖了掖被子,“宝贝,你在发烧,家里药箱在哪?”
“客厅。”我喃喃道。
“等我一下哦。”盛寒摸了摸我的头,站起身,离开了我的视线。
盛寒并不了解真实的我。
我们的生命交汇过,此刻也正在交汇着,可一切都太过短暂。
我知道我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如果说我与蒋书仪的羁绊是由内而外的某种慢性病症,那么与盛寒的羁绊,更像是一道直抵心脏的刀痕。
她们对我这副身体来说,都是痛苦的,也都是深刻的,她们改变了我的肉-体,我的肉-体改变了我的精神,我的精神改变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方式。
盛寒端着一杯插了吸管的水走回了房间。
她把水杯放在床头,又变出一只体温计。
她的掌心摸着我的额头,声音温柔,“测一下体温吧。”
我把手伸出被子拿过体温计,然后又缩回了被子里。
我渴望盛寒能一直陪着我,哪儿都不要去,就在我的视线里,注视着我,拥抱着我,满足我的所有需要。我渴望她对我无条件的理解和包容。可是我又怕她认识真实的我。没有人能接受真实的我,连我自己都在没来由地仇恨自己。
盛寒突然站起身要离开我。
“你去哪儿?”我问。
盛寒愣神了一秒钟,然后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亲吻,“我去拿试剂盒来测一下,你可能是被感染了。”
我点点头。
盛寒摸摸我的头,然后离开了。
再次听到盛寒脚步声的时候,体温计也发出了嘀嘀嘀的响声。
我拿出体温计,看着上面的数字。
“别担心。”盛寒说着,拆开试剂盒,拿着棉签看向了我。
我张开了嘴。
盛寒的动作很小心,“好了。”
我缩回了被子里。
“喝点水吧。”盛寒把吸管伸到我面前,我吸了几口水。
“你回家吧,”我说着,转过身,背对着盛寒,“如果是阳性,那我会传染你。”
“没关系,”盛寒拍了拍我的身体,“这有什么关系。”
“有结果了吗?”
“嗯。是感染了。”
“那你走吧。”
“走哪儿?”
“回你家。”
“我回家干嘛?回家躺着担心你有没有吃药,有没有喝水,有没有力气吃东西吗?”
“我能照顾好自己。”我低声说。
“陈灼,你知道现在是几号吗?”
“30号。”
“你听好了,现在是2022年12月31号晚上10点钟。”
我不知道自己昏睡了那么久,居然还有两个小时,2023年就要来了。
“你从30号下午到家,已经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发烧了也不吃退烧药,这就是你的照顾好自己吗?”
我头痛欲裂,身体软绵绵,没有力气辩论。
盛寒见我沉默不语,从胸腔里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我听到铝箔包装的药片从盒子里被抽出来的声音,盛寒又回到了我身边。
“起来把药吃了,退烧以后好好睡一觉。”
“放下吧,我自己会吃。”我喃喃地说。
“嗯?”
“我自己会吃,你回家吧。”我抬高声音。
空气沉默了几秒,嘴唇传来柔软的触感,鼻腔里灌满了盛寒的味道,时隔几天,这样熟悉的感受再次唤醒了盛寒带给我的全部温柔记忆。
我回吻着她,我身体的难受,嗡嗡作响的大脑此刻都停止了工作。
盛寒注视着我,然后吻了吻我被泪水沾湿的眼角。
“不要赶我走。”盛寒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的脆弱。
我的心碰地一声碎了,尖涩的疼痛让我无法呼吸。
“嗯?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我紧紧抱着盛寒。
“我爱你。”我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