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底的鹿川,跟我所了解的鹿川没什么两样。
天空灰蒙蒙的,草木光秃秃的,风尖叫着钻进所有缝隙,干燥的空气冷得可怕。
我穿着一件夹袄,没有廊桥,一下飞机就被冷风吹透了,冻得直哆嗦。
母亲说了要来机场接我,根据我的历史经验,她会出现在接机口。
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她踩着她最爱的黑色高跟鞋,穿着深蓝色牛仔裤和一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栗色的头发盘在脑后,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抱着一束五颜六色的花。
母亲先看到了我,冲我招了招手,我走向她。
“欢迎回家!”她张开手臂拥抱着我。包花的塑料纸在我身后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接过了花,母亲接过了我的行李箱。
我划开手机给这束花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盛寒。
一想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上对我最重要的两个女人,都热爱鲜花和高跟鞋。我就觉得有些头痛。
母亲上车以后换上了一双平底鞋,然后把高跟鞋随手放到了座位后,动作无比熟练。
对我这位48岁,在教育局任职的母亲来说,显然自己开车是必要的,而踩着美丽刑具出现在人前也是必要的。
盛寒没有我母亲这么夸张,或许是因为医生的工作,这份工作显然没有给她踩着高跟鞋轻松应对的空间。
“晚上咱们在家吃,你爸今天早下班,买了菜,正在家做饭。”
提到父亲,我的心里只是骤然升起了一阵陌生的感受,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跟我爸对话是在什么时候,我回想着对父亲的记忆,转头望向了窗外的街景。
母亲跟我介绍我们正在通行的道路,偶尔会提及道路两边我应该认识的建筑物。
我想起了盛寒说她自己没有故乡。
看着窗外陌生的建筑和崭新的城市道路,其实这里对我而言,可以被命名为“故乡”的部分也已经所剩无几。跟我亲密的外婆已经在去年因为疫情离世,如果不是父母仍旧在鹿川生活,我想我不会再回到这里。或许故乡从来都不是指代任何一片土地或者是土地上的人,而是一段我们无法再次触摸的童年记忆而已。
母亲指给我看她现在办公的地方。
我探着头,看到了一幢有些过度严肃过度宏伟的建筑。
“新修的教育局?”
“嗯,疫情前完工的。”
窗外的街道灰蒙蒙的,树杈光秃秃,一切都冷冰冰的。车里暖和得出奇,或许是因为开了座椅加热的缘故。我低头看看面前五颜六色的花,又抬头看看窗外萧索的冬日。
鲜花对这样色彩单调的生活来讲,或许是必要的。
“工作顺利吗?”母亲问。
“还好。”我说。
“忙吗?”
“不忙,偶尔加班而已。”
“以后会一直在沪城吗?”
“我没有决定好,可以继续在沪城,也可以回去伦敦,毕竟现在放开了。”
母亲点点头,“你……有谈男朋友吗?”
“啊?”我有些惊讶,这是母亲第一次跟我聊到这个话题,而我还没有跟她聊过我对“男朋友”兴味索然,我喜欢的是女人这件事情。
母亲转头看了我一眼,“我是问,你最近有在谈恋爱吗?”
“为什么这么问?”我涨红了脸。
“你状态跟原来不一样。”
“啊,是吗。”
母亲看着挡风玻璃笑了笑。
到家时,父亲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迎了出来,听母亲说因为天暖和时沉迷钓鱼的缘故,他的皮肤被晒黑了许多。
“陈灼回来了。”父亲看向我,接过了我手里的鲜花。
“嗯。”我点点头,踩掉了脚上的德训鞋,然后弯腰把我脏兮兮的鞋摆在母亲和父亲的正装皮鞋旁边。
热带鱼缸里,尼莫和多莉在里面摇摆着尾巴。
“饿了吧?去洗手准备吃饭。”父亲说。
等我准备好吃饭,坐在桌前时,父亲已经端着刚炒的菜走出了厨房,母亲盛好了三碗米饭。
上一次我们三个一起吃饭,还是在19年的春节。
我们三个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可以聊。
我很早就离开家,和我父母的生活各自在不同的空间里进行。坐在桌前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
在他们眼里的我也是如此。面对自己多年未见的女儿,除了血缘的联系以外再无其他交集。
我们几乎是面对同样的关系困境。
唯一的不同,大概是我们的心态。
我的父母仍然在为我们的关系做出努力,至少是成年人的努力。而我却没有,我把自己放在了小孩子的角度,享受着他们努力的成果。
我觉得自己不应如此,我也应该像成年人一样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
于是我大口扒拉着饭菜,盲目夸赞每一道菜都好吃,甚至连米饭的软硬都不放过。
我们在聊天可是我们没有在聊真的生活。
我真实的生活是我在一个月前遇到了一个让我“无能为力”的人;我真实的生活是我因为不适应沪城的气候得了湿疹,半个月前才刚刚长好;我真实的生活是我一个星期前在医院里碰到了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没想过在2022年的今天,一些女性仍然经历那样的胁迫,那样的两难。
他们被我隔绝在了我真实的生活之外。
我们各自扮演着父亲、母亲和女儿的角色,保持着不被识破的距离,小心地生活着。
晚饭过后,母亲去洗碗,我去洗澡,父亲回了书房。
父母近些年搬过家,我的房间已经不是我十五岁之前使用的房间,我站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看着书柜里摆着的那些曾经属于我的东西,记忆点点滴滴浮现。
母亲敲门走进了我的房间。
“明天跟妈妈去跑步吧。”她说。
“我很想,但我没穿跑鞋回来。”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神秘的笑容,然后拉开衣柜,跟我说她买了一整套运动装备给我。
我满口答应,然后母亲叮嘱我早些睡,接着便离开了房间。
走出房间倒水喝的时候,我撞见父亲从次卧里走了出来,问我怎么还没睡,我说要睡了。然后便蹑手蹑脚地端着水杯走回房间。
我躺在床上发消息给盛寒。
我:我爸妈竟然已经分房睡了。
盛寒过了一会儿才回复我。
盛寒:这样啊。
盛寒:那你不会有弟弟妹妹了。
我:你好阴间。
盛寒:他们有谁的睡眠不好吗?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很感慨。人到中年,有人分床,有人分房,有人分居,有人分离。
盛寒:不用想那么多,很多夫妻到了中年,睡眠质量的重要性会逐渐胜过一切。
我:可我没法想象我们分床,或者分房。
盛寒: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就已经分房睡过了吗?
我:那能一样吗?
我:先有合才叫分,我们那只能叫“还没睡在一起”。
盛寒:[狗头]
我:我妈叫我跟她一起去跑步,甚至给我买好了装备[苦涩]。
我起身拍了一张衣柜里的照片发给盛寒。
我:我妈特别能跑,跑马拉松的那种能跑。
盛寒:那恭喜你,要上陈女士特训班了。
我:祝我好运。
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便互道了晚安。
一夜无梦。醒来已经是九点钟。
推门走出房间,家里只剩下我自己和鱼缸里缓缓游动的热带鱼。
母亲在微信上留言告诉我说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她上午要开会,早早就去了单位。
我坐在沙发上,脱了鞋,有地暖的地面无比温暖,阳光照亮客厅。
这里一尘不染,安静、整洁,无比明亮。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我抬起头,看着从门外走进来的两位刑警和一位穿着白大褂拎着勘察箱的法医。
盛寒松开了拥抱我的手臂,转过身,顺着我的视线看去。
“请节哀。”两位警员看向我们,在亮明自己刑警身份以后,又依次确认过我们的身份。
“陈灼。按照流程,我需要你正式确认两位死者的身份。”
我直视着面前的警员,“他们就是我的父母。”
“谢谢你配合。”
“我们的同事在现场做了初步的事故调查,你母亲驾驶的车辆,车牌尾号为HZ601的银灰色轿车的刹车片有人为破坏痕迹。我们目前不能排除是刑事案件的可能性,需要你们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像是在自由落体的过程当中,被远处飞来的鸟狠狠撞了一下。
“什么意思?”姨夫的眉毛竖了起来,“你们的意思是说,这是让人害的?”
“请你保持冷静。目前案件正在调查当中,还没有定论。”
另一位警员详细说明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法医会做初步的体表检验,然后我父母的遗体会被带去殡仪馆解剖。我们要去警察局接受例行问询。
在去警局的路上,我跟盛寒上了同一辆警车,并排坐在后座。
我有些困惑,不知道为什么盛寒也在接受问询的行列,但我没有力气问。
鹿川的初夏与隆冬十分截然不同,草木挥舞着新绿,一切都欣欣向荣。警车路过了母亲工作的大楼,门前的树木繁茂。我想象着母亲开着车进出这里的样子,流下悄无声息的眼泪。
盛寒握住了我的手。
我转过头,看着她通红的眼睛。
盛寒。盛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又是如何与我父母相识?
“你怎么会……”我长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音,眼泪开始不住地流淌。
盛寒张开手臂,坐得离我更近了一些,抱住我抽噎的身体,轻轻摸着我的头。
我能提供给警察的信息少之又少,我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失望。
我的父母对我来讲几乎是陌生人,我对他们的生活一无所知,近期是否有异常,车辆使用情况是怎样,人际关系如何,最近的行踪是什么。我什么问题都回答不来。
我除了是他们的女儿以外,别的什么都不是。
警察请我识别他们的随身物品,我看着这些物品,完全是在看着陌生人的东西,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信息。
对我的问询很快就结束了,我走出房间,跟表姐一起,坐在走廊,看着洁白的墙壁发呆。
我爸妈的家已经成为了需要被勘察的现场。大姨和姨夫叫我和盛寒去他们的家住。
盛寒说不必了,她已经订了酒店。
我看了看大姨和姨夫,又看了看盛寒。
“大姨,我跟盛寒一起住酒店就行。”
“这不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说什么也得跟大姨回家去住。”
“大姨,您放心,我刚好还有些事情想问盛寒。”
大姨看了看盛寒,又看了看我,“那你们两个晚上在酒店睡,白天我去接你们到家里来。”
“好。”我满口答应。
“走走走,还没吃东西,先去吃点东西再说。”
“我没胃口,想直接回酒店休息了。”
大姨还想说什么,被姨夫拉住了。
“订了哪个酒店?”大姨夫问盛寒。
盛寒说了酒店的名字。
我跟盛寒上了大姨的车,大姨夫上了表姐的车。
我在路上划开屏幕,预订着房间,坐在后排的盛寒看到了我的手机屏幕,拍了拍我的肩膀,跟我说她订了套房,有两个房间。
我点点头,有些犹豫,但还是摁上了手机。
“盛寒,”大姨透过室内镜,看向了后排的盛寒,“你原来在陈灼爸爸他们医院当过医生?”
“是。”盛寒没有多说什么。
车程很短,还没来得及展开话题,车就已经拐进了酒店的门口。
办理好入住之后,我跟他们三位告了别。拉着箱子,沉默着跟盛寒走向了电梯。
电梯间门口摆着一个长条形的鱼缸。鱼缸里,气泡从底部急速漂浮至水面,清澈的水里游动着满满一缸半个巴掌大的小金鱼。
我看着面前的鱼缸,想起了家里被父亲精心打理的热带鱼,尼莫和多莉此刻应该仍旧在珊瑚之间缓缓游动的。我想,它们应该会比我更了解我的父母,可它们不会说话,而愚蠢的人类早已丧失了与鱼类交流的能力。